《今夜星光灿烂》叶芽里

14、14

　　《回声》的试镜日期，像一枚滚烫的烙印，刻在许意欢的日历上，也刻在了她的心里。

　　从陈青松手中接过那份剧本的瞬间，她就知道，她的人生可能只会拥有这一次，完全凭借自身重量去叩响命运之门的机会。
　　她必须抓住，不惜一切。

　　正式开始准备这场试镜，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琳达姐推掉接下来的行程。

　　“琳达姐，”她在手机里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平静，“从现在开始，到《回声》试镜前，帮我推掉所有工作。所有。”

　　电话那头的琳达姐显然愣住了，随即声音拔高：“所有？！意欢你疯了！那几个推广和站台活动都是谈好的，违约金不说，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得罪……”

　　“违约金从我以后的收入里扣。”许意欢打断她，语气没有起伏，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得罪人的事，我来扛。琳达姐，拜托了。”

　　她很少用“拜托”这样的字眼。

　　琳达姐在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被她不寻常的态度慑住了，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担忧与不解的叹息：“行……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

　　许意欢走到窗边，拉上了厚重的窗帘，将窗外那个喧嚣浮华的世界彻底隔绝。
　　然后，她转身，目光落在书桌上那薄薄的几页剧本上，眼神变得无比专注，仿佛猎鹰锁定了它的猎物。

　　接下来的日子，许意欢进入了一种近乎“闭关”的疯狂状态。

　　小小的公寓变成了她的战场，她的修道院。
　　墙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便签纸，上面是她用不同颜色笔写下的人物小传、心理动机分析、情绪转变节点。
　　她用废弃旧木板做了一个简陋的白板，上面画满了复杂的情节脉络和人物关系图。

　　她不再出门，食物靠外卖解决，睡眠被压缩到极致。
　　常常在深夜，她依旧对着镜子，反复练习某一句台词的语气，一个眼神的转换，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
　　她不是在“演”那个角色，她是在试图“成为”她。

　　她找来了《回声》的原著小说，书页上，留下了她更多密密麻麻的批注。
　　她试图从字里行间，捕捉作者赋予那个角色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

　　在这个过程中，她几乎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外界，也忘记了……商里湖。

　　直到手机屏幕上，跳出那个没有存储姓名却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是商里湖的私人电话。

　　许意欢正沉浸在角色一段极度压抑的内心独白里，情绪被打断，让她下意识地蹙起了眉。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号码，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将角色的情绪剥离，让声音恢复平日里在他面前的温顺平静，才滑开接听。

　　“商先生。”

　　“晚上有个酒会，陪我去一趟。”电话那头，商里湖的声音是一贯的直接，不带商量的余地。

　　许意欢的心微微一紧。她看着墙上那张写满注释、被她用红笔圈出试镜日期的日历，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商先生，”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的歉意，听起来像是真的身体不适，“抱歉，我……我这两天身体有点不舒服，怕扫了您的兴，今晚可能……不太方便。”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这短暂的沉默，让许意欢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那双深邃眼眸里可能掠过的不满。

　　“不舒服？”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重复了一遍。

　　“嗯，有点头疼，没什么精神。”许意欢维持着声音里的虚弱，手心却微微沁出了汗。
　　这是她第一次拒绝他的“召唤”。

　　“……知道了。”

　　商里湖没有多问，也没有表示关心，只是淡淡地应了三个字，便挂断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许意欢缓缓松了口气，但心头却莫名萦绕着一丝不安。
　　她了解商里湖，他绝非一个容易糊弄的人。
　　她的拒绝，无疑会引起他的注意。

　　只是此刻，她无暇他顾。
　　《回声》的试镜像一座大山压在她面前，她必须集中全部心力去攀登。

　　她甩了甩头，将那份不安强行压下，重新拿起那本布满批注的原著，试图再次潜入那个角色的世界。

　　然而，她没想到，商里湖的“注意”，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直接。

　　两天后的夜晚，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许意欢刚结束一段情绪消耗极大的排练，累得几乎虚脱，正瘫在椅子上，对着白板上的人物关系图发呆。
　　她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运动裤，头发随意地扎着，脸上带着连续熬夜的憔悴，眼底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光芒。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突兀的铃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许意欢愣了一下。
　　她没有点外卖，这个时间，更不会有访客。

　　一丝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
　　她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的高大身影，让她的血液瞬间几乎凝固。

　　是商里湖。

　　他衬衫肩头沾染着细密的雨珠，仿佛刚从某个重要的场合离开。
　　他没有打伞，就那样站在她老旧公寓楼道的昏暗灯光下，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沉，正透过猫眼，仿佛能直视她的心底。

　　他怎么会来这里？！

　　许意欢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一瞬间的慌乱几乎让她不知所措。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此刻堪称狼狈的装扮，以及房间里如同战后战场般的混乱景象。

　　“开门。”

　　门外，商里湖低沉的声音传来，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隔着门板，清晰地敲在她的耳膜上。

　　许意欢的手指在门把上停顿了一瞬，指尖冰凉。
　　此刻的任何犹豫都会显得更加可疑。

　　她深吸一口气，拧动了门锁。

　　门打开的瞬间，楼道里潮湿微凉的空气裹挟着商里湖身上熟悉的、冷冽的木质香气涌入，瞬间侵占了这间弥漫着旧书和咖啡因气息的小小空间。

　　商里湖的目光越过她，径直落在了她身后的房间里。

　　他的视线先是扫过墙上那些密密麻麻、写满字迹的便签纸，掠过那块画满复杂线条的白板，最后，定格在书桌上——那里，剧本和那本原著摊开着，旁边是好几本写满批注的笔记本，不同颜色的笔迹交错，几乎覆盖了纸张原本的颜色。
　　吃了一半已经冷掉的外卖餐盒随意地堆在角落，昭示着主人近期的生活状态。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场景。
　　他以为会看到她的推拒是出于别的缘由，或许是倦怠，或许是有了别的心思。
　　临时起意顺路来她家，某种程度上甚至只是恶劣地想找她麻烦，撒撒工作一整天的气。

　　但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幅景象——一种近乎苦行僧般的、燃烧自我似的专注。

　　许意欢侧身让他进来，心脏在胸腔里跳得飞快。
　　她看着他高大的身影立在这狭小凌乱的房间里，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那件旧T恤，试图遮掩那份无所适从的狼狈。

　　“商先生，您怎么……”她试图开口，声音因紧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商里湖没有回答。
　　他迈步走向书桌，步伐沉稳，目光始终落在那些摊开的纸张上。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了一下那本页脚卷边的原著，指尖拂过她密密麻麻的批注。

　　【这里，她的沉默不是妥协，是风暴前的死寂。】
　　【眼神应该空茫，而非怨恨。】
　　【原生家庭的烙印，在此处应有细微的肢体记忆，比如无意识地摩挲旧伤疤。】

　　字迹清秀，却带着一股执拗的力量。

　　他又拿起旁边一本笔记，随手翻开一页，上面是她对角色在不同情境下心理状态的分析图，箭头、符号、关键词，构建出一个复杂而精密的内心世界。

　　他的目光在这些文字和图表上游移，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惯常的慵懒与审视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专注的、阅读般的沉静。

　　他看得那样认真，仿佛在解读一个陌生的、却引人入胜的文本。

　　许意欢站在他身后，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她能清晰地看到他宽阔的肩背线条，以及他微微低垂的、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专注的侧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雨声敲打着窗棂，成为这寂静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是觉得她可笑？
　　还是不务正业？
　　这种沉默的审视，比任何质询都更让她心慌。

　　许久，商里湖合上了笔记本，放回原处。
　　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他平日气场不符的……谨慎？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许意欢身上。
　　这一次，他的视线不再是扫视，而是真正地、仔细地打量着她——打量着她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与血丝，打量着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以及她脸上那份混合着紧张、疲惫，却依旧顽固地闪烁着某种光芒的复杂神情。

　　他看到了她摊开在桌上的野心，也看到了支撑这份野心的、近乎虔诚的笨拙与努力。

　　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在他面前永远懂得分寸、收敛锋芒的许意欢。

　　这是一种更原始、更纯粹，也因此……更具冲击力的东西。

　　他想起在研习班回廊里，看到的那个在追光下燃烧的身影。
　　与眼前这个不修边幅、却眼神执拗的女孩，慢慢重叠在了一起。

　　“这就是你说的……‘身体不适’？”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许，听不出喜怒，却也没有丝毫嘲讽的意味。

　　许意欢的心猛地一缩，垂下眼睫，无法回答。

　　商里湖向前走了一步，逼近她。
　　那股强大的、带着威士忌和冷冽木质香的气息再次将她笼罩。
　　他抬起手，似乎想碰触什么，但最终只是用指尖，极其轻地拂开了她颊边一缕被汗水黏住的碎发。

　　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那微凉的触感却让许意欢浑身一僵。

　　“许意欢。”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地响在她的头顶。

　　她不得不抬起头，撞入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了玩味，没有了审视，只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复杂的深沉，像是寂静的深海，暗流涌动。

　　他凝视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许意欢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

　　然后，他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那叹息声太轻，消散在雨声里，几乎让她以为是错觉。

　　“需要什么，”他再次开口，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却莫名少了几分命令，多了几分……陈述，“告诉陈助理。”

　　说完，他没等她的回应，也没再看这满室的凌乱一眼，转身，径直走向门口，拉开了房门。

　　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渐行渐远。

　　房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潮湿的雨气和属于他的强大气场。

　　许意欢独自站在原地，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
　　她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刚才被他指尖拂过的脸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凉的、陌生的触感。

　　她缓缓走到书桌前，看着被他翻动过的剧本和笔记，心脏后知后觉地、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没有生气。

　　他没有质疑。

　　他甚至……没有阻止。

　　他只是看了，然后离开了。

　　留下那句意味不明的——“需要什么，告诉陈助理。”

　　这比任何反应都更让她心绪难平。
　　她看不透他，猜不透那深海般的眼眸底下，究竟藏着怎样的波澜。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密集了。

　　许意欢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
　　无论商里湖如何想，无论前方有多少未知，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走下去。

　　她重新坐回书桌前，拿起那支几乎快要用完的荧光笔，再次埋首于那片由文字构筑的、属于她的战场。

　　只是这一次，她的笔尖，似乎比之前更加坚定。

　　—
　　《回声》的试镜地点，设在一家颇有格调的私人影院内部放映厅。

　　许意欢提前半小时抵达。
　　她依旧穿着简单的衣物，素面朝天，只带了一颗沉静又灼热的心。
　　走廊里已经等候着几位女演员，其中不乏几张在荧幕上活跃的、颇具知名度的面孔。
　　她们身边围绕着助理或经纪人，低声交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竞争的压力。

　　许意欢独自在角落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微微发凉。
　　她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闭上眼，在脑海里最后一次梳理角色的脉络，感受那份沉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情感重量。
　　陈青松老师那句“守住你眼睛里的那团火”言犹在耳，此刻那团火在她胸腔里安静而炽烈地燃烧着，等待着释放。

　　“许意欢。”

　　工作人员叫到她的名字。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步履平稳地走进了那间昏暗的放映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