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星光灿烂》叶芽里

16、16

　　他依旧没有睁眼，只是淡淡道：“摆在你那个……‘战场’里，应该合适。”

　　“战场”……

　　他果然记得。
　　记得她那间凌乱不堪的公寓，记得她贴在墙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记得她那近乎疯狂的准备状态。

　　他不仅记得，还用这种方式，以一种近乎……纵容的姿态，认可了那个“战场”的存在。

　　一股复杂的热流猝不及防地涌上许意欢的心头，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别的什么。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声道：“……谢谢商先生。”

　　商里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那幅名为《惊涛》的油画，在第二天下午被陈助理亲自送到了许意欢的公寓。

　　陈助理指挥着工人，将它挂在书桌正对面的那面墙上——那片原本贴满便签、画满分析图的“战场”中心。

　　当遮挡的画布被取下时，许意欢站在门口，呼吸微微一滞。

　　画面上，浓重的靛蓝与墨黑几乎吞噬了整个背景，只有一叶小小的、几乎要被巨浪撕碎的扁舟，在风暴中心挣扎。
　　笔触狂放，色彩压抑，却在那小舟的桅杆顶端，用一抹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钛白，点出了一星倔强的光。

　　挣扎感。
　　力量感。
　　以及……那不肯熄灭的微光。

　　它简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为了《回声》那个角色所投入的全部情感，也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她昨晚那句小心翼翼的点评。

　　陈助理完成工作后便安静离开。

　　许意欢独自站在画前，看了很久很久。

　　心底那簇因试镜而燃起的火苗，仿佛被添上了最优质的薪柴，燃烧得温暖而明亮。
　　她甚至开始觉得，或许命运正在为她铺就一条不同的路，一条才华终将被看见的路。

　　这种隐秘的、充满希望的期待，在她心间萦绕了三天。

　　直到第四天傍晚，琳达姐的电话打了过来。
　　铃声响起时，许意欢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带着最后的期盼按下了接听键。

　　“意欢……”琳达姐的声音传来，没有了往日的咋咋呼呼，反而带着一种罕见的、小心翼翼的沉重。

　　只这一声称呼，许意欢心头那簇燃烧了数日的火焰，就像被泼了一盆冰水，猛地摇曳了一下。

　　“琳达姐，有消息了？”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是琳达姐一声长长的叹息：“唉……我刚打听到内部讨论的结果。李导和编剧那边，确实非常力挺你，说你简直是那个角色本人，表演无可挑剔。”

　　许意欢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个“但是”。

　　“但是……”琳达姐的语调沉了下去，“资方和制片方那边……有不同的考量。”

　　许意欢攥着手机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指甲陷进掌心。

　　“他们承认你的表演没得说，甚至说是这次试镜里最惊艳的一个。”琳达姐的语气带着无奈，也带着一丝愤懑，“可是……他们提到了同期考虑的另一个女演员，林薇。你应该知道她，这两年势头很猛，背后有平台力捧，手里握着好几个爆款项目，商业价值、粉丝基数、话题度……都不是我们能比的。”

　　许意欢静静地听着，感觉全身的血液在一点点变冷。
　　林薇的名字，她当然知道。
　　一个演技尚可，但更擅长营销和制造话题的当红小花。

　　“资方那边认为，《回声》虽然是文艺片冲奖的配置，但也需要考虑市场回报和后续的宣发效果。他们觉得……林薇的加盟，能带来更高的关注度和商业保障。”琳达姐的声音越来越低，“一句‘商业价值不足’，几乎就……”

　　后面的话，琳达姐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个残酷的结果，已经像一把钝刀，狠狠地割开了许意欢所有的幻想。

　　商业价值不足。

　　多么轻飘飘的六个字。

　　却像一座冰山，将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才华、所有燃烧自己换来的认可，都撞得粉碎。

　　她想起试镜时，李导那欣赏的目光，编剧那激动的眼神。
　　在绝对的艺术认可面前，原来，还是敌不过冷冰冰的商业估值。

　　陈青松大师的推荐，她豁出一切的准备，那五分钟凝聚了她所有心血的表演……
　　在“商业价值”这四个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个圈子真正的运行规则，从来不是“演技好就能上位”。

　　她以为自己触碰到了梦想的翅膀，却原来，只是撞上了一堵名为“现实”的透明玻璃墙。

　　“意欢？意欢你还在听吗？”琳达姐担忧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许意欢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墙壁上那些她呕心沥血写下的笔记和分析图，此刻看来像是一个巨大的、嘲讽的玩笑。

　　她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却比不上心底那股灭顶的寒意。

　　听筒里，琳达姐还在絮絮地安慰着，说着“没关系”、“我们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商总那边肯定还有更好的资源”……

　　但许意欢已经听不进去了。

　　那些话语，像隔着厚厚的玻璃传来，模糊而遥远。

　　她挂断了电话，将手机扔在一旁，双臂环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

　　没有眼泪，只是一种巨大的、无声的空洞和失落，像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从云端跌落的失重感，原来如此残忍。

　　她再一次，清醒地、深刻地认识到，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名利场，才华或许能让你被看见，但决定你能走多远的，往往是那些与才华本身无关的东西。

　　陈青松老师那句“守住你眼睛里的那团火”言犹在耳，带着长辈式的殷切和理想主义的光辉，可现实却像一场瓢泼大雨，浇得那火苗奄奄一息，只剩几缕呛人的青烟。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带着一种与个体悲欢全然无关的恒常与冷漠。
　　那流光溢彩的线条蜿蜒向远方，却再也照不进她此刻冰冷一片、如同废墟般的心底。

　　许意欢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整整一夜。
　　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窗外光影缓慢地推移，从灯火的绚烂到黎明前最深沉的墨蓝。

　　天亮时，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四肢百骸像生锈的机器般僵硬。
　　慢步走到书桌前，她沉默地开始收拾那些写满批注的笔记和剧本。
　　动作机械，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只留下一具躯壳在执行着清理战场的指令。
　　每收起一页纸，指尖拂过那些曾让她热血沸腾、反复琢磨的字句，都像是在亲手埋葬一部分那个曾经炽热燃烧、坚信努力会有回报的自己。

　　她没有哭。
　　极致的失望抽干了所有的眼泪，只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清醒——一种对自身处境、对这个世界运行规则，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清醒。
　　这清醒里没有抱怨，只有认命般的接受，以及接受之后，那一片更加荒芜的空洞。

　　手机安静得出奇。
　　琳达姐后来发了几条安慰的信息，她没回。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告诉琳达姐自己没事？
　　她做不到，连假装的力气都已耗尽。
　　诉说自己的不甘和愤怒？
　　那除了暴露更多的脆弱和失态，毫无意义。

　　她也没有联系商里湖。

　　这是一种复杂的心态。
　　一方面，失败的耻辱灼烧着她，他亲眼见证过她这个近乎偏执的“战场”，他默许甚至以赠画的方式认可了她的奋斗，她却没了他就不行，这让她无颜面对他；
　　另一方面，一种残存的自尊，像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让她不愿在他面前展露这份狼狈和脆弱。
　　她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只想独自蜷缩在洞穴里舔舐伤口。

　　就在她用几乎麻木的意志，将所有关于《回声》的记忆打包封存，强迫自己向前看时，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那是在接到坏消息的两天后，一个平静的午后。

　　许意欢正强迫自己的眼睛聚焦在平板电脑屏幕上，阅读琳达姐新发来的、一个她毫无感觉的网剧项目简介，手机再次响起，屏幕上跳动着琳达姐的名字。

　　她深吸一口气，气息里带着苦涩味道，做好了接受更多现实打击的准备，才接通了电话。

　　“意欢！！！” 琳达姐的声音如同点燃的爆竹，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和难以置信，瞬间炸响在许意欢耳边，与她预想中的沉重截然不同，充满了野蛮的生命力，“我的老天爷！中了！我们中了！！！”

　　许意欢被这突如其来的亢奋弄得一怔，心头下意识一跳，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却又不敢抓住。

　　“什……什么中了？”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连日来沉默留下的痕迹。

　　“《回声》！是《回声》！！！”琳达姐激动得语无伦次，声音因为极致的兴奋而劈叉，却又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许意欢的耳膜上，“刚接到选角导演亲自打来的电话！定了！角色定了！是你的了！许意欢，你要演李锐导演的《回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