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魂师》陈阿六

46、刺猬

　　沈年的腿在吃完饭之后，疼痛感就消失得差不多了。跟姜南城闲聊了几句，姜南城就跟她说让她先好好休息，等到了点他会叫她起床。

　　沈年这一睡就睡到了敲门声响起。

　　姜南城将地点选在了他自己的房间，所以这次倒不像上回那般冷了。

　　关于宋微笑的事，姜南城简要地跟沈年说过一些，她自己也梦到过零星相关。而这会儿在幻境中，她才算是瞧了真切、知了全貌了。

　　宋婷婷是个私生女，她的母亲少年时便有了她，然而她的亲生父亲又是个不负责任的孬种，抛弃了当时还怀着她的母亲，举家搬离居住了近五年的城市，从此再无踪迹。

　　直到生命的结束，宋微笑都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选择生下她。自宋微笑记事起，她的母亲宋溪就总是辗转在很多有钱男人身边，这么多年来，宋溪做了一次又一次的小三，但从来没有跟哪个男人结过婚。其实宋溪对宋微笑不算差，在物质上都尽量满足她，只是从不管她，就像是在养一条宠物狗。

　　宋微笑在学校过得并不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宋溪当小三的事传得到处都是，作为宋溪的女儿，从读小学开始，宋微笑就经常被班里的同学指指点点。

　　宋微笑脾气非常差，“忍忍就过去了”从来不是她的作风。她觉得她的出身不是她所能选择的，她没有做错什么，那些说她是“小贱/人”“鸡”的人才做错了，但她发现连学校里的老师都对她有偏见。

　　于是她只能靠自己的拳头去抵御那些伤害，她常常跟班里的同学打架，因为一般先动手的都是她，所以过错也基本都被算在她一个人身上。宋微笑就这样成了老师口中的问题少女，名声十分恶劣，很少有人愿意跟她接触。

　　有人这样形容宋微笑，说她就像一只刺猬，你不碰不要紧，一碰就得被它扎一手血。

　　在遇到许雪灿之前，宋微笑只有宋婷婷这么一个朋友。

　　许雪灿是高二下学期转到宋微笑他们班的，而此人转进来没多久，就莫名其妙地对宋微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班里不少人都觉得许雪灿可能是有病，起初他主动接近宋微笑并对她表现出明显的好感时，宋微笑也是这么觉得的。

　　宋微笑当时冷眼看着把早点放她桌上的许雪灿，问他:“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许雪灿笑了笑:“高二四班，宋微笑。”

　　宋微笑冷笑了一下，毫不避讳地说道:“我妈叫宋溪，当过无数老男人的小三，我呢，问题少女，暴力狂，小学一年级就开始，就经常打班里的同学。”

　　许雪灿却说:“如果有人给我按莫须有的罪名，我也一定不会好脾气相待，所以你动手虽然不是很正确的选择，但是完全可以理解。至于你妈妈，你们是独立的个体，上一辈的事，又与你何干呢？”

　　宋微笑听到这话愣了一下，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而此时她才发现，她一直需要的就是这些，一段能点名她心中所想的话，一个试图理解她的朋友。

　　她反应过来后，只反问了许雪灿一句:“那你去问那些对我指指点点的人啊，问他们为什么不像你说的这么想啊？”

　　宋微笑说完就面无表情转身走了，看上去毫无所动。但她很清楚的知道，她动摇了，她开始忍不住去接纳这个试图闯入她的世界的男孩。

　　就算是浑身带刺的小刺猬，身体也是柔软的。但从小刺猬收起了包裹着自己的刺，愿意露出柔软的肚皮时开始，它也再没办法保护自己了。刺是它的保护甲，放弃了保护甲的结果就是，随时都可能遍体鳞伤。

　　许雪灿并没有因为宋微笑那天的冷眼而放弃，反而对她越来越上心，想尽办法的讨好她。

　　宋微笑的心理防线一点一点的崩塌。

　　就算曾经披着厚重的铠甲，也改变不了她缺爱的事实。铠甲被撕裂了一角，那带着暖意的触摸与安抚，让她食髓知味了。宋微笑变成了个瘾君子，而让她上瘾的，那个叫做“爱”与“温暖”的东西，最终将她推入了万劫不复。

　　从会心一笑开始，到高空坠落结束。

　　她好不容易喜欢上的男孩啊，对她的喜欢从来不是纯粹的。许雪灿牵她的手、亲吻她、带她外出游玩、跟她住在一起……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毁了她。

　　宋微笑在知道自己怀孕后，茫然无措地去找了许雪灿。许雪灿当时很冷静，握住了她的手，让她不用担心。他的话有一种让她安心的力量，宋微笑听罢，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第二天是周末，两天之后宋微笑去了学校，等到的却是许雪灿转学的消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宋微笑怎么也联系不上许雪灿，怀孕的事也被宋溪发现。

　　这是十七年来，宋溪第一次对她动手，宋溪狠狠地抽了她一巴掌，红着眼睛把她拉去医院做了手术。等她清醒后，宋溪问她怎么回事，宋微笑怎么也不肯说出她和许雪灿的事。

　　在医院的半个月，宋微笑给许雪灿发了三十多条信息，都没有收到任何回复。而她在医院做手术的事，却不知被谁发现了，拍了照片传到了学校的论坛上，虽然很快被删除了，但这事在高三四班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了，就整个三中而言，知道的人也不少。

　　宋溪是在宋微笑出院的前一天知道这事被传出去的。她没告诉宋微笑，而是又问了她一次孩子的父亲的事。因为一直联系不上许雪灿，即使修养了半个月，宋微笑还是病恹恹的，宋溪问她，宋微笑还是不肯说，宋溪看她一副虚弱的模样，也没忍心逼她，而是选择去宋微笑他们班打听。

　　宋微笑上高中后的家长会，宋溪从来没有去过，宋微笑在长相上可能是比较像她的亲生父亲，宋溪到了高三四班门口，没有人认出或是猜出她是谁。

　　宋溪看到门口有个背对着太阳看书的女孩，她走过去轻拍了一下女孩的肩膀:“小姑娘，我问你一件事，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叫宋微笑的女孩子？”

　　小姑娘点了点头。

　　宋溪又问道:“她在你们班有玩得好的朋友吗？”

　　“有，许雪灿，”女孩随口答了之后，这才想起自己忘了问这人是谁:“阿姨，请问你是——”

　　女孩没有得到回应，宋溪在听到回答后身子一僵，有些失神，回过神来后连招呼也没打就疾步走了。

　　宋溪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宋微笑正在闭目养神，她缓缓地睁开眼，却看到宋溪一把跪在了她的病床前，宋微笑吃惊地看着她:“妈，你……”

　　“是我对不起你……”宋溪抬起了头，宋微笑发现宋溪哭了。

　　因为宋溪平时几乎不管她，宋微笑跟宋溪不亲，母女两人一直保持着不冷不热的关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宋微笑不清楚，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宋溪哭。

　　宋微笑见状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她心情很复杂，心里最多的是疑惑，她从床头抽了几张纸递给宋溪:“妈，怎么了？你起来啊……”

　　宋溪坐到了宋微笑床边，用宋微笑递来的纸擦干了眼泪，看向宋微笑的眼神还是满含愧疚和心疼的，她突然问:“笑笑你还记得许达吗？”

　　宋微笑听完觉得有点耳熟，略微回忆了一下:“……你男朋友？”

　　宋微笑从不关心宋溪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宋溪交过那么多男朋友，她也就只记得几个。记住许达是因为半年前，宋溪有回吃饭的时候跟宋微笑说自己可能要跟许达结婚了。宋微笑当时愣了一下，她是有些惊讶的，就问了句:“他为你跟他妻子离婚了？”宋溪说不是，并且告诉宋微笑许达妻子半年前就去世了。宋微笑听完心里不大舒服，她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时宋溪跟许达在一起已经有一年多了，心想搞不好许达妻子是被宋溪气死的。不过她向来不干涉她妈的那些破事，并没有说什么，只告诉宋溪不管她结不结婚，跟谁结婚，她都不会跟宋溪去住别人家里。

　　“你们是要办婚礼了吗？”宋微笑见宋溪不说话，便问道，语气很平淡。

　　“我跟他已经分手了。”宋溪说。

　　宋微笑看着宋溪放在自己手背上的手，“哦”了一声。

　　“笑笑，”宋溪沉吟片刻，道:“许雪灿是许达儿子。”

　　宋微笑的身体一僵，失神了几秒，猛然抬起头来，眼里尽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跟你谈恋爱的那个人是许雪灿吧，”宋溪的手抚上了宋微笑的脸:“他是因为他妈妈的死恨我啊，所以才来报复你的，是我害了你，笑笑，妈妈对不起你……”

　　宋溪说到最后捂着嘴哭了起来。

　　在病房里的这些天，宋微笑一直在等待，等待许雪灿能给她一个回复，她想了很多种可能，觉得最大的可能是许雪灿把事情告诉了父母，而他的父母不同意，强行把他带走了，所以他们没有办法联系。当然心中也有别的猜测，但都被宋微笑压了下去。

　　在宋溪的这番话说之前，她整个人就像一根崩紧的弦。宋溪的话一出，这根弦断了，断得极其惨烈。宋微笑觉得自己世界突然坍塌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起来，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脑子很乱，许雪灿第一次打开她心防的那句“你们是独立的个体，上一辈的事，与你何干？”在她心头萦绕，在她脑海盘旋。

　　都是假的，他骗她的。

　　不知过了多久，宋微笑才勉强稳住了心神，她问宋溪:“许……许雪灿去哪了？”

　　宋溪说:“许达跟我分手后，就带着他儿子去了国外，难怪他那天莫名其妙的说让我管好你，肯定是他儿子那个小畜生在他面前编排你，他怎么能这么对你……”

　　“好了，”宋微笑打断宋溪:“妈你别说了，你让我一个人静静。”

　　“放心，”宋溪抹了把眼泪:“这件事妈会给你要一个结果的。”

　　“能要到什么结果？”宋微笑反问，语气里不无嘲讽:“让许雪灿跪着给我道歉，还是让许达求你的原谅跟你结婚？”

　　宋溪没想到宋微笑是这样的反应:“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许达对我来说已经是过去式了，我们以后只会是陌生人，”说实话，许达跟宋溪提分手的时候，宋溪只是对他说的话感到不快，并没有觉得难过，她非常认真地对宋微笑说:“可你是我最亲的人，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宋微笑听罢淡淡地笑了一下，看不出她这笑是嘲讽还是有些触动，她最后说:“妈我求你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求你了。”

　　宋溪出去后，宋微笑拿出手机，给许雪灿发了一条很长的短信。

　　短信里没有质问没有责怪，只是平静地说了宋溪告诉她的事。短信的末尾，宋微笑说，你还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的一句话么，你说你可以理解我，你说我和你妈妈是独立的个体，上一辈的事与我无关。上回你带我出去玩，住酒店的那个晚上，你问我是怎么喜欢上你的，我当时答得不够认真，这次我认真告诉你，我喜欢你，就是从你说的那一段话开始的。

　　宋微笑原以为许雪灿不会给她回应，午夜十二点的时候，她听到手机响了一声。宋微笑睡得不熟，听到后她就坐了起来，许雪灿回复她:让你失望了，我骗你的。你妈妈伤害了我最亲的人，我还给她，所以两清了，以后你也不用找我了，我父亲也已经给你母亲打了钱，算是我给你的赔偿。再也不见吧，我不会再去骗你了。忘了我吧，重新开始。祝安好。

　　宋微笑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手机屏幕上，等她哭够了，她将眼泪擦了干净，编辑了人生中最后一封短信，是给许雪灿的。

　　她说:“好。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明天上午三中教学楼楼顶见，做个正式的道别，看在我真心喜欢过你的份上。”

　　这回许雪灿没有给她回复。

　　她在楼顶上等了一个多小时，许雪灿都没有来，倒是来了很多围观群众。宋微笑的事传播范围挺广的，这事还是负面的，再加上她有个臭名远扬的妈，没多久宋微笑就听到了难听的议论声。

　　在遇到许雪灿之前，宋微笑还是一只会保护自己的刺猬，面对这些不堪入耳的议论，她敢用自己的刺去扎多嘴的人。遇到许雪灿之后，没有了盔甲，但她那时觉得许雪灿给她的温暖和关心已然成为了她的保护伞，只要有他对自己好，只要他能理解自己，那些流言蜚语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根本不在意。

　　而此时的宋微笑不仅是一只没了刺的刺猬，还发现自己一直以为的保护伞其实是一把插在她心间的剑，宋微笑觉得自己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这般脆弱。那些谈论的话语被无限地放大，撞进她的耳朵，像是要撕裂她的心肺。

　　宋微笑很崩溃，她越走越远，心里的恨意也愈加深重，她恨那些对她指指点点的人，她不觉得她做错了什么，明明她才是被辜负的那个，为什么在那些她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人嘴里，她变成了最不堪最令人不齿的存在了呢？

　　站在楼顶边缘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朝校门外看了一眼。

　　那个人还是没有来。

　　宋微笑却听到了那个人的名字，是从楼底下传来的，说话的人是他们班的一个男生，宋微笑跟他不熟，但知道许雪灿跟他玩得很好。

　　她隐约听到男生对周围的人说:“许雪灿跟我说，是宋微笑的总是缠着他，他烦都烦烦死了，所以转学了，宋微笑她妈宋溪是个万年小三，作为女儿，有其母必有其女，宋微笑肯定也好不哪里去，上次医院那事，我怀疑她本来就是为了讹许雪灿的，可没想到许雪灿被她吓跑了……”

　　宋微笑死死地咬住了嘴唇，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

　　从高空坠落的那刹那，宋微笑其实都分不清自己是因为不小心踩空了，还是急于摆脱那些声音。生命即将终止的那几秒，她的心里，不仅有对那些指责她的人的愤怒和恨意，并且还控制不住地想着，他会不会在下一秒就出现了呢？

　　到最后她都还是爱他的。就算一切都只是个谎言，当初的温暖却都是真实的。瘾君子死于毒，却不恨毒。

　　“我有去找许雪灿。”一切结束以后姜南城同沈年说道。

　　“嗯？”沈年看向他:“后来怎么样了？”

　　“他过得也不好。”姜南城在长椅上坐下:“不过时候不早了，你要是想休息的话我可以下回跟你说，或者你自己去打听。”

　　“我不困，”沈年道:“你说。”

　　姜南城往旁边挪了点，给沈年腾出了个位置:“坐。”

　　“其实宋微笑跳楼那天，”姜南城缓缓开口:“他也在。”

　　姜南城停顿了一秒，接着道:“他亲眼看着她跳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