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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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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歌一下子就愣住了。
好一会,他脸上才慢慢地浮起一抹难以形容的笑:“当家又说笑了。微泫欲袅都走了,小的几个孩子才刚能见人,若是笙歌也走了,秦楼要如何撑下去?难道当家要亲自伺候各色客人?还是说,干脆就把秦楼关了?”最后一句,笙歌的声音提高,隐约带了三分威迫。
归梦心中微颤,抬眼便发现楼里几个出来给微泫三人送行的人已经往他看了过来,脸上都是一色的惊惶,像是他已经说出了“是”一般。
随即低了眼,归梦不一为然地一笑,轻哼:“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人?做这买卖的,到你这年岁,也差不多该退了,便是留着,也卖不了大价钱。再过半年,那些小的怕都要把你的风头统统抢去了。好端端地给你一个离开的机会,别人盼都盼不到呢。”
说罢,轻拂衣袖,转身入内,一副被激怒了的样子,远远地还丢来一句:“还有你们几个,都站在那儿发什么呆?该休息的休息去,该上妆的上妆去!”
“是,是!”身旁响起一迭声的回应,笙歌苦笑,看着旁人向自己投来安抚同情的眼神,回眼再看归梦远去的身影,心里便似被什么用力地抓了一下。
“笙歌,你还是去给当家赔个不是吧……当家这些天心情都不好,脾气大着呢。”
有人好心来劝,笙歌唇边的苦笑越深,半晌见对方欲言又止,才终于合了合眼,笑道:“没事,当家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去哄他一哄就好了。”
一边说着,一边往归梦走的方向追过去,笙歌觉得,心中的那爪子,越抓越痛了,脚步也便下意识地越走越快。
直到了归梦房间前的小院,他已追上了归梦,归梦似也听到了脚步声,才回过头,便看到了笙歌脸上的认真。
“你是真的打算关掉秦楼,是不是?”
归梦看了他一阵,回身入房,没有回答。
笙歌追上两步,用力地摔上门:“回答我!”
“是又如何?”归梦轻笑,“秦楼是我的,继续经营或是关掉,都与旁人无关吧?”
笙歌咬牙:“谁说无关?楼里的人签的多是卖身契,卖入楼里,便与外头断尽联系,若秦楼关了,他们怎么办?”
“若是关掉,我自会打发,每人百八十两,到别的地方去做点小生意,还是能活的。总比留在楼里,等年老色衰无依无靠的好吧?”归梦的声音显得有些空洞了,半晌吸了口气,转头看笙歌,笑道,“我记得,当年你被卖进楼里,拼命要往外逃,死活不肯接客,怎么这会倒是舍不得离开了?”
“那时自是不愿意,只是如今笙歌已是秦楼的人,当家又要我到哪里去?”笙歌始终握着拳头,像在压抑着什么。
归梦淡淡地道:“想去哪就去哪。”
“若是我人得了自由心还留在这里,我还要这自由干什么!”终究无法承受他话中的漫不经心,笙歌忍不住吼了一句,一手拍在桌子上,双眼都有些发红了。
归梦一震,张眼看他,脸上慢慢浮起了一抹茫然:“留在楼里,往后会有什么遭遇,谁都不知道。如今放你离开,你大可去找子桑南,这么些年,你始终放不下他,不是吗?”
“当家心中便一直认定笙歌喜欢子桑大人吗?”笙歌哼笑,似有些无可奈何,“你急着要把我往外赶,是为了什么?怕我遭了牵连?想要成全我跟子桑大人?我是不是该感谢你的伟大?”
归梦脸色微沉,没有哼声。
“是不是我不喜欢子桑大人,你就不会赶我走?”笙歌踏上一步,看着归梦的眼中多了一分哀求。
归梦叹道:“你何必非要留下?”顿了顿,他终于转过身去,“便是秦楼再开下去,也终究有关门的一日。你也知道程卿是怎样的一个人,得罪了他,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你可见过程卿右手食指?二十年前,他以琴技冠绝天下,最后却被我咬断了食指,你以为,他计较了二十年,会在如今轻易罢休?”
不曾想过归梦会突然说出这些话来,笙歌久久说不出话来。
“还有皇长子。”归梦想了一阵,终于又补充了一句,“秦楼是依靠他的照料,才有今日繁华,只是……”他讽刺一笑,低下眼去,“也不过是算计,为了替程卿出一口气,他能够如此耐心地经营多年,如今他要毁掉秦楼,又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
笙歌只隐约知道归梦与程卿有旧怨,却从不曾想过其中有这诸多曲折,这时听归梦说出来,也渐明白他为什么如此轻易地放走了微泫欲袅,又急着要把自己送出去。
终究在这个人心中,自己也是有一席之地吧?
苦笑摇头,笙歌又不禁生了一丝怨恨。
程卿,若没有程卿,这诸多是非曲折,怕也都不会存在吧。
心思百转,笙歌突然问:“当家当年,为什么要咬断程卿的指头?”
归梦脸色一变,随即笑开:“小鬼,要管我的闲事么?”
“终究是要他伤了你,你才会咬那一口吧?连指头都咬断了,那得有多大的恨?”笙歌盯着归梦的眼,似要寻出一丝痕迹。
归梦却再无任何异样,伸手推笙歌:“好了,你想知道的都跟你说了,要走要留你自己决定吧。”
这一次笙歌再没执意留下,只僵持片刻,便乖乖地走了出去。
直到门缝完全消失,归梦才依着门慢慢地滑倒下去,吐出一口气。
只是他没有想到,他这一放松,放松得太早了。
到入夜,归梦吩咐各人开门迎客,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说,笙歌不见了。
归梦心中微沉,却也只是微微一笑:“先别慌,每一处都找过了吗?他可有跟谁说起过什么,或是留下了书信?说不定他只是下了决心要离开秦楼罢。”
那人没想到归梦如此镇静,愣了一下,便冷静下来,道:“也不知道算不算……在他房间里只找到了这张纸。”
归梦抬眼,接过那人递来的纸:希望。
纸上只有短短两字,却让归梦一下子变了脸色。
那人站在一旁始终盯着他看,这时也不禁紧张起来:“当家?”
归梦没有回应,好一阵,他突然低了眼,极轻地笑了出来。
“当家?”那人越发紧张,一迭声地唤。
归梦摇头:“我知道了。让大家都不必找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啊?”那人愣了一下,归梦已自转过身,小心翼翼地见那纸条收入怀中,而后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地走了出去。
只有揣在袖中的手,始终无法压住因惊惶而生出的颤抖。
我们太相似。
我是你的希望,你又何尝不是我的寄托?
我已永世不得翻身,便只能在你们身上去寻找所谓的希望。
可是笙歌,你究竟要干什么?
秦楼大门徐徐拉开,客人自外面走进来,归梦盈着浅笑,站在一旁,看着楼中的小倌们笑着迎上去,或是牵了相熟的客人直接往楼上去,或是向未曾有人伺候的客人走去,轻声调笑,冷清了半日的秦楼便又逐渐热闹了起来,全然看不出楼中头牌已经离开。
“梦当家,笙歌呢?”有客人张望了一阵,见归梦站在一旁谁也不搭理,便笑着走过来,略显小心地问。
归梦粲然:“张老爷啊,怎么,楼里除了笙歌,就没有别人入得你的眼了么?”
那张老爷呵呵笑道:“秦楼是什么地儿?每个都是绝色,可我就是喜欢笙歌那孩子,看到他就想护着,就算是性子坏一点,有时会张牙舞爪,也愿意宠着他。”说着说着,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了,笑着闭了嘴,半晌又像是想起什么,紧张地问,“该不会他也像微泫欲袅那样,跟人走了吧?”
归梦心便一直地往下沉了。只是脸上笑意依然:“笙歌年纪也不小了,终究是要离开的。”
“若不是我家里那母老虎动不得,我一定替笙歌赎身!”张老爷一脸黯然,“真的走了吗?”
“就算笙歌真的要离开了,秦楼里也还有别的人在,若是张老爷喜欢笙歌那样子的,那边的孩子,这半年才开始接客,性子倒跟笙歌有点像。”
“哦?”张老爷的眼又亮了起来,顺着归梦所指看去。
归梦唇边挂起了一抹轻讽,语气却依旧殷勤:“怎么样?那孩子也长得水灵,不输笙歌吧?”
张老爷连连点头,甚至忘了回话。
“归梦把他叫过来给张老爷您瞧瞧吧。”归梦笑着转身,将张老爷抛在身后,眼中的笑意便一下子褪尽了。
欢场便是如此,装得再如何情深,终究只是镜花水月。回头有了别人,之前种种,就都抛诸脑后,仿佛彼此不曾相识。
在此中,谁都逃不过这宿命。
笙歌如此,他归梦更是如此。
十年,他尚且得不到子桑南的心,又凭什么成为笙歌的希望?
“归梦,归梦!”
心中念着那个人,恍惚间便似听到了他的声音,归梦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子桑南已经走到了他身后,一把捉住了他的肩。
“哟,子桑大人来了?”勉强一笑,归梦敷衍地行了个礼,转身不愿再搭理子桑南。
子桑南眉头皱了起来,追上两步,瞪眼将左右有意围上来的人都吓退,才道:“我听说笙歌不见了?”
心中莫名一痛,归梦笑着回头:“是又如何?”
“如何?”子桑南瞪大了眼,“当然是去找啊,如他出了事,怎么办?”
“那是秦楼的事,与子桑大人何关?”
子桑南脸色一沉:“我乃扬州知府,治下有人不见了,我不能管?”
“子桑大人还真是紧张笙歌呢。”归梦哼笑,“就怕您还真管不着。”
“为什么?”
归梦别开眼沉默一阵,才挤出一个笑容:“若我说笙歌在程侯爷那儿呢?子桑大人敢去要人么?”
子桑南大惊,一把捉住归梦:“他怎么会在程卿那儿?”
“这你管不着!”归梦捉了子桑南的手往外摔,脸上笑容也敛尽了,转身便往后门走去。
“归梦!”子桑南追了两步,被往来的小倌挡了一下,再追上去时归梦已经出了后门。
门外一院清冷,月色寒彻,再走远一点,便连声音都听不见了,与前进的热闹成了极鲜明的对比。
子桑南追上归梦时,归梦已经站了自己房间门前。
手都搁在门上了,却不知道为什么推不进去。
归梦低着头,有一瞬间,恨极了自己的无力和懦弱。
“归梦。”
归梦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始终低着头,两鬓散落的长发掩去了眼中凄切。
子桑南也感觉到他的一样了,屏着气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直近得能呼吸到彼此的气息,他才慢慢地伸出手,自归梦脖子间抱了过去。
归梦没有挣扎,甚至在子桑南抱紧的一刹那,身体微微地往他怀里靠了过去。
子桑南的呼吸便一下子急促了起来,心中说不出的紧张,几次张开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归梦僵了很久,突然转过身去,伸手回抱住了他。非常用力,像是要把彼此揉在一起。
“别怕……”话出了口,子桑南唇边掠过一丝苦笑,闭上眼等着归梦的反讥。
只是,那是自己心底无法压抑的想法,希望他不要害怕。
明明这个人什么都不曾表现,自己却突然觉得,他在害怕,比任何的时候都要惊惶,那因为害怕而流露出的脆弱,让他觉得心疼异常。
归梦却没有如他所想的开口,只是安静地抱着他,而后一点一点地松开手,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笑容:“谢谢子桑大人。”
“归梦!”无端便生了愤怒,子桑南咬牙切齿地叫了一声。
归梦下巴微扬:“怎么?”
子桑南握着拳,好一阵才终于吐出一口气:“你别担心,就算笙歌真的在程卿那儿,我也会要回来的。”
“谢谢子桑大人。”归梦重复了同一句话,最后勾唇一笑,推门入内,砰地摔上了门。
只留下子桑南在屋外,意识到自己惹他生气了,却不知道是哪里惹他生气。那刚升起来的愤怒一下子便烟消云散,子桑南站在那儿,很是无措。
又站了一阵,屋内连灯火都灭了,子桑南叹了口气,往外踱去,突然想起,微泫已走,惹归梦生气,自己便连留宿的地方都没了。
“归梦……”无奈地低唤一声,屋里无人响应,子桑南挑了挑眉,抬头看头上圆月,最后摇头一笑,揽了衣摆,在阶前靠着柱子坐了下来。
微风夜寒,团着身子打盹,也很容易便挨到了天明,脚步声在身边经过时子桑南也还有些混沌,之后屋子里传来东西被打翻的哐啷声响,他才猛地惊醒,抬眼看去,边看到门已打开了,归梦就站在里头,一人在他身旁,颤抖的手里拿着一件染满鲜血的衣服。
归梦脸上已是血色全无,看着那血衣,双眼已是一片空茫。
“归梦!”子桑南直窜起来跑进去,扶着归梦的肩叫了一声。
归梦像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眼中只有那一件血衣,好一阵,才猛地将那衣服抢了过来,攥在手中,然后眼泪便大滴地涌出眼眶,沿着脸无声落下。归梦却始终只是茫然地张着眼,什么表情都没有,似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哭了。
那人看到子桑南走进来,便大大地松了口气,快步退了出去。门关上的刹那,子桑南伸手搂住了归梦,将他的头死死地捂在自己胸前。
归梦没有挣扎,好一阵,才轻声开口:“程卿派人送回来的衣服,笙歌的。”
子桑南没说话,只是死死地搂着他,不敢放手。
“你不难受吗?你不心疼吗?”归梦的声音微抬,挣扎开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子桑南。
子桑南愣了一下,马上就明白过来了,心中暗叹,张了张口,却终究没有解释,只是低下了眼。
“你说话啊!”归梦冲上一步拽住子桑南的衣领,情绪已经有些失控了。“你们不是两情相悦吗?”
“我会难过。”看着这样的归梦,子桑南终于轻声开口,看到归梦的身体一僵,然后慢慢松开了手,心底的难过便越深了。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笙歌,还是,跟前这个流着泪也还不知道自己哭了的人。“但是,不会心疼。因为我不爱他。”
看着归梦双眼一点点睁大,子桑南狠下心,咬牙道:“他也不爱我。”
“你说谎!”归梦大吼,似是要把子桑南的声音压下去。仿佛压下去了,便听不见了。
“他爱的是你。”
不过一句,四下皆静,仿佛连心跳动的声音都消失了。
明知道会伤你,这一次,却不忍心让那个人的感情永远被掩埋。
归梦退了一步,很久,又慢慢地往后再退一步,最后伸手捂住了脸,发出宛如受伤野兽的哀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