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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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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冷。
我打了个冷颤,将自己缩进大衣里。
西雅图步入冬天了,冷风吹得我额头发痛,再加上接连数天的雨绵延不绝,每天出门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回家的路上,走在风中,我回忆起了纽约。
在记忆里,每次在纽约下地铁,纽约的独特味道便扑面而来,令我难受,即使是在曼哈顿的Tribeca。
不,倒不如说纽约怎样都很臭。
而西雅图不是,西雅图四面环海、绿草成茵,即使在寒冷的冬天,空气中也是沁着令人生厌不起来的湿气,带着海的腥味,而非纽约那种冷漠的臭味。
天空已是漆黑一片,四周静得令人害怕,尤其对于独自一人走在路上的女性。
我叹了口气,路上的阶梯已经被雨水淋湿,潮湿的地面令我不得不小心翼翼。
走到公寓楼下时,我看见我的养子明智吾郎。
他正站在屋檐下,将自己的下半张脸埋在围巾里,呼出的热气化成白雾消散在冬日的夜雨里。
他看见我,撩了撩被雨水打湿的棕褐色额发,棕色的眼睛冲我弯了弯,戴着手套的手拉了拉围巾,露出整张东亚面孔的脸,绽放出笑容对我说:
“你回来了。”
是日语,他是日本人,我也是。
“晚上好,吾郎。”
我有些惊讶,他今天怎么了?何必站在冷雨中在楼下等我?
他的鼻头和耳朵被冻得微微发红,却还是带着温润的笑看着我。
“怎么站在这里?”我赶紧拉着他走进大楼内部,替他掸了掸身上的雨水,“小心着凉。”
而他只是感激地笑笑,对我礼貌性的道谢后,却开口问道:
“你今晚去哪里了?”
我微微皱眉:我是个成年人,我出行还用向养子报备?
但见到他还是那副青春期的稚嫩气盛的模样,我还是叹了口气,摇头解释道:
“工作日,我能去哪里?加班。”
“啊,所以你才不回我的信息。”
他眨了眨棕色的眼睛,爽朗地笑了一声。
他是个有时表现得相当自大且毒舌的孩子,喜欢阴阳怪气地说些反语,配上他那副典型的状似清爽的笑容,总让我觉得他笑容下藏着讽刺。
坐上电梯,进入属于我们的那间公寓。
他站在我身后,绅士地替我脱下外套。
他离我似乎有些过于近了,我感受到他长度约达下巴的头发擦过我的后颈。
我被挠得发痒,我一向怕痒,下意识地要躲,却听到他说:
“说谎可是不好的,你之前可是这样教我的,不是吗?”
他的声音还是带着笑意,然而言语倒是颇为犀利:“我想,加班,不需要饮酒吧?”
唉,行吧。
他闻到了我呼吸中的香槟的味道了。
“你是和别人约会去了吗?”
冷不丁的,他问我这句话。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质问我对我的亡夫的背叛。
可是,背叛又谈何说起?
我是自由的,现在又不是什么不守贞就遭谴责的年代。
在亡夫生前,我不是没和他探讨过这类问题:
他说,如果他死得比我早,那么希望我一定要去找新人,不要沉迷于一个死人。
那时,我还笑他,我说,沉迷于你?你想得美,我要拿了你的遗产去泡帅哥!
他只是笑,搂着我的腰,眼神中全是包容,言语中却满是嫉妒,说道:“好啊。但是,现在,你可以只爱我一个吗?”
……啊,我怎么又想起他了。
面对明智吾郎的问题,我在犹豫该如何回答。
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养子的关系,说实话,我和他的年龄差还不到二十岁。
我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合格的父母,我那温和宽厚的丈夫去世后,我更加无所适从:
即使到现在,我已三十出头,面对明智吾郎这个孩子时,我仍旧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和他对话。
是特立独行的小姨,还是慈爱温柔的母亲,抑或是……什么?
我不知道。
在这种时候,我总是会想起我的亡夫,他是个优秀的心理医生,如果他在,那么育儿的事情,统统丢给他就好了,他一定会和明智吾郎成为一对无话不谈的融洽父子。
可他死了,留下绿卡和遗产给了我后,就死了。
我没有接明智吾郎的话,我越来越不敢面对他。
我不知道他是故意作态,抑或本性如此:他的行为举止,他的微表情,他的语气……越来越像我那死去了的丈夫。
每每与他共处一室,我的心中老是五味杂陈。
我走到客厅。
一隅供奉着亡夫的遗像,黑白照片上他笑得温润,棕色头发蓬松得不拘小节,下巴下的小措胡茬显得慵懒。
黑色镜框使得他看上去成熟稳重,眼睛里流露着对万物的怜悯和细腻敏锐的洞察力。
作为日本人的我为他上了炷香,双手合十,低头默念道:“我回来了,拓人。”
不用转身,我也能感受到明智吾郎的视线。
他一定会认为我很狡猾吧,或者以为我的内心充满了罪恶感,所以我才一言不发地直奔客厅给我的亡夫上柱香。
随便他怎么想,我不在乎。
……
该从哪里说起呢?
明智吾郎是我的姐姐的孩子,他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他是个私生子,是日本一名有名的议员的血脉,是不被承认的孩子。
我那被抛弃的姐姐,郁郁而终后,只留下零星的遗产和这个不到5岁的可怜孩子。
也许是我那时太年轻、太感性,那时我才二十岁左右,我有着无限的充沛的感情。
我深爱着我的姐姐,于是,怀着告慰姐姐亡灵的志怀,我将那个孩子接到美国。
好在,那时,前不久才给了我绿卡的、我尚在世的丈夫并无二话,反而在不停地感叹世事无常,说那个孩子可怜,我们要好好地对他。
我将明智吾郎带上飞机的时候,他紧张的小脸绷得很紧,他是第一次坐飞机。
他的小手紧紧地牵着我,一会儿抬头看我,一会儿好奇地东张西望。
“小姨,”抱着我给他买的假面骑士玩具的他,终于在坐在座位上的时候和我开口说话,“我们什么时候回日本呢?”
我哑口无言,我怎么说呢?说我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对我来说,日本是个我死也不想踏足的故乡,若不是我的姐姐亡故,我断不会回到日本,去面对那窒息的家长里短。
可是,也许对明智吾郎这个孩子来说,日本是他和妈妈生活的地方,是只要回家,妈妈就会温柔地拥抱他的地方。
这么小的孩子,明白死亡吗?我该如何解释呢?
我忍不住地开始烦躁。
在职场上的舌灿莲花的精英,为什么在孩子面前却变成了个吞吞吐吐的哑巴?
明智吾郎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只有5岁,但是却异常地会察言观色,我不知道是怎样的经历让他如此懂事。
他见我为难不语,便岔开了话题:“我还是第一次见外公。”
很明显,5岁的明智吾郎并没有圆滑世故到滴水不漏:这个话题又成功地让我除了苦笑之外,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的外公,我和我姐姐的父亲,那个可恨的男人,是我不愿再回到日本、早早想要往外逃的原因。
甚至也是我早早结婚的原因之一。
我结婚得很早,可以说是刚到美国没多久,我就结了婚。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的丈夫和我结了婚,无关爱情,我只是为了绿卡。
那时,我根本不爱他,我认为爱不爱的根本不重要。
婚姻的本质是财产制度,我想要通过婚姻交易得来绿卡,他喜欢我。
物质价值,情绪价值。交易而已。
我们是在我实习的一家公司认识的,那会儿我还是个没什么钱的日本留学生。
在华尔街实习真贵啊。
那时我基本是入不敷出的状态,纽约的房租又让我头痛。
即使我有一个爱我的姐姐,她时不时地从日本给我汇款,可是她在日本只是一个派遣员工,自己的生活都说不上富裕,哪里能供得起我呢?
学生时代的我为自己的未来发愁:我想到下学期的生活费,想到逐渐消瘦下去的钱包,想到每天都在增加的带息学费贷款。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毕业。
午饭时候,在我拿着公司无限供应的能量棒开始啃的时候,在未来会成为我丈夫的男人主动和我打了招呼:
“嘿,黛丽拉。怎么就吃这么点呢?”
黛丽拉是我的英文名。
我一个日本人,正式的法律名当然不叫这个。
但我不喜欢别人叫我日文名,我讨厌任何能让我回想起日本的东西。
我记得他,因为同是亚洲面孔,又是日本名字,所以我在入职培训的时候特别关注过他一眼:他是公司的健康中心的暑期实习生。
某些大公司是这样的,专门设健康中心,员工福利的一部分。
但我当时还在疑惑:我们是不同楼层的吧?怎么他到这里来了?
然而作为一个在拘谨文化下的日本成长的日本人,我想我还是不要去窥探他人的隐私了。
我们寒暄了下,互相介绍了下自己。
他一身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是支钢笔,笔尖部分可能漏墨,导致口袋的右下部分有着明显的墨点。
“啊,你的钢笔漏墨了。”
我说道。
“……是呢。”
他点头,看着我的眼睛显得惊讶,闪着让我难以形容的光芒。
他和我不一样,他比我大了五岁,他是个博士生,暑期能够实习是因为老板特批,不然他肯定要呆在实验室里的。
更重要的是,他是美籍。
“啊,我妈妈当年生我的时候,是在美国。”
他笑着说道。
嗯,不算罕见的操作:任何生于美国的人,不论父母是哪个国家的国籍,这个孩子都将自动获得美籍。
美国承认双重国籍,然而日本并不支持。
「若在出生时具有日本和他国的双重国籍,须在22岁生日之前宣布其国籍选择,否则自动按放弃日本国籍处理。」
丸喜拓人在22岁那年,不再是日本人。
我感叹道:“希望我毕业后也能留下。”
他看上去有些好奇,问我:“为什么不回日本呢?”
为什么不回去呢?
我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我并不想和他谈,左不过就是些原生家庭的原因。
我和他刚认识,再加上他是心理系的,我真害怕他可能会用精神分析那一套来解构我。
“……我的日本名叫留美。留美留美,当然要留在美国。”
我敷衍道。
他看出了我有些黯然,他便善解人意地对我说:
“如果你有任何需要,欢迎到健康中心找我。”
说着,他拿出手机,和我交换了联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