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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Hey There Delila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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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躺下去的话,被潮汐吃掉,也没人会第一时间发现的哦。”
一阵熟悉的声音在我上方响起。
我像是被打扰了睡眠一样睁开了眼睛。
夜晚,月亮升在西雅图的海上,月光洒在那年离开英国前、丸喜拓人非要从酒店那里买下的沙滩垫上——
那时,他甚至傻乎乎地用高于市价的五倍买了那个沙滩垫,因为酒店的人看出这个沙滩垫对他的意义特殊。
而今,沙滩垫上,步入中年的我仍旧躺在那里,可是坐在那里俯视我的人却是一位有着柔顺棕发的美少年。
他的眼神闪烁着青涩的担忧。
他俯下身,打量了我的脸之后,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颊。
就在我有些讶异于他的动作的时候,他又将摩挲完我的大拇指收回——
“真是的……脸上睡到沙子了,也不知道吗?”
“……”
兴许是刚从回忆中抽身,我的睫毛上下飞舞着,才恢复了平日的状态。
“对不起,我不小心睡着了。让你担心了吧?谢谢你来叫我,吾郎。”
我坐起身,向他微笑。
“没什么。”
明智吾郎对我笑着说道,依旧笑得温和。
他看了我一眼,便将眼神投向了远方的海面。
啊……又是这样。
又没话题了。
海风和海浪声弥补了尴尬的空白,我和他又这样尴尬:
我想和他亲近,可是又不知该怎么去做,他总摆出那副温和面孔,却不肯露出他的心。
“……真是的。”当海水游到我们脚边的时候,明智吾郎突然开口道,“你是想自杀吗?……是因为我上次问你喝酒的事情吗?”
他这样说着,语气依旧柔和,可是我听出来了他内心的不安、抱怨和烦闷。
“这和那有什么关系?”我皱眉不解,只得宽慰道,“我只是不小心睡着了,幸好你在。”
“我就知道。”他似乎松了一口气,旋即清爽地笑道,“黛丽拉怎样都不会抛下我的。”
他这样说着,我却无端地感受到了压力。
“居然大晚上不回家、在海边睡着……幸好我在你身边,”他虽然口气像是抱怨,但是实际上却隐藏着一种自满,“还有,衣服啊做饭啊打扫啊……没有我,黛丽拉要怎么办呢?”
他笑着说道,眼睛眯得真心实意。
快7点了,月亮渐渐顺着海水游到我们脚下,海风也变得轻柔了一些,不似先前呼啸冷冽。
天还没亮,西雅图的冬天要近8点,天才会亮。
亡夫死的时候,也是在一个早晨。
丸喜拓人去世得突然。
他总是那样慷慨且博爱,那时,我们还在纽约,他去社区做心理咨询的义工。
丸喜拓人接下了当时其他人都不愿意接下的一个危险病例,“要相信他们啊,这不是我们心理医生该做的吗”,他这样说,接下了那个有着暴力倾向的极端病例。
那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样起床
丸喜拓人起得比我早,他在浴室里淋浴。
我简单洗漱了下,而后准备先去跑会步,然后再回来洗澡。
丸喜拓人会在我跑步的那个时间段里为我做好早餐煮好咖啡,他会叫醒尚在上小学的明智吾郎、帮他洗漱,然后他们等着我运动完回家。
接着,我们一家人会一起吃早餐,然后我和丸喜拓人吻别,我去上班,他开车送明智吾郎上学。
——一直都是这样的。习以为常的日常。
那天,我按了电梯准备下楼跑步。
在等电梯的时候,我和那个犯人擦肩而过,那个犯人瞥了我一眼,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抱歉”,他说,然后冲我笑了下,转身离开了电梯。
“没事。”我甚至回了个微笑,才进入电梯。
我和同楼层的邻居并不熟识,所以也不知道他根本不是住在那里的。
那个时候,我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一如往常地关上了电梯门。
直到警察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才知道出事了。
不知道丸喜拓人和那个人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中说了什么,刺激到了那个人,那个犯人便……
“我只是不喜欢那副温和的嘴脸。即使他是真心想帮助我,我也觉得刺眼。
“我没受过什么好意,我也经受不住这些,我宁愿他像其他心理医生一样对我敷衍了事,随便开点药就让我滚蛋。
“他应该生活在19世纪的教会里,当个慈悲的教父。”
——法庭上,那个犯人供认不讳。他神态冷漠麻木,云淡风轻地像是在说自己只不过杀了一条鱼。
那天早晨,丸喜拓人可能以为敲门的是我,他也许想的是刚出门的我是不是忘带了什么东西,所以他就那样微笑着不加防范地开了门。
迎接他的却是一刀、两刀……直至第七刀。每一刀都深深没入,不留一丝余地。
那天,明智吾郎按照生物钟醒了后,却感到奇怪:今天怎么没人叫醒他?
结果,走出房间后,看见的是丸喜拓人僵死在血泊中。
是明智吾郎报的警。
……这样电视剧一般的狗血情节,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真的不是愚人节吗?
那天当然不是愚人节,所以一切都不是开玩笑。
明智吾郎在我的身边紧紧地牵着我的手,丸喜拓人躺在停尸间,我没有吃早饭。
我再也不可能吃到丸喜拓人做的早饭了。
……啊,早知道,前一天就不对他说“吃你做的饭那么多年,有点腻了”这句话了。
“……我还想吃他做的饭啊。”
我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那时,明智吾郎朝我看了一眼,接着紧紧地搂住了我。
他大约从未忘记我这句话。
……
“……是啊,没有你,该怎么办呢?”
我低声念道,像是在自言自语。
“快天亮了,黛丽拉。”
17岁的明智吾郎催促着我,他大概是想回家了。
即使转学到了西雅图,明智吾郎在学校也适应得很好。
他一直都很让人省心,尽管我想让他多依赖我一些。
从丸喜拓人死后,即使有他留下的一笔存款和我们一起买的公寓,我仍觉得在供明智吾郎在纽约上学的压力大了许多。
思前想去,我决定跳槽到工资更高的地方,但不是纽约。
于是,我来到了西雅图,像是个想要忘却创伤的逃兵般离开了纽约。
似乎从那之后,明智吾郎就开始主动地承担起了家里的事务,不论是他自己的学习,还是家务事,从不肯让我多操心,因为以前都是丸喜拓人在管这些琐事。
以前独自一人时,我什么都做得有条有理,学业和家务我都会。
然而,自从和丸喜拓人在一起后,我连拖把都没碰过,连灶台都没打开过。
丸喜拓人走后,明智吾郎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家务的担子。
我很怀疑如果我如今下厨,做出来的东西,还能下咽吗?
“嘿,黛丽拉,”明智吾郎望向从深黑色转向带着微亮的深蓝色天空,说道,“如果我去外地上大学,那你怎么办呢?”
他居然说“嘿,黛丽拉”。
我一阵五味杂陈。
……和丸喜拓人第一次向我搭话时的开场白一样,丸喜拓人总是喜欢那么叫我,一是因为我的英文名,二是因为他恰巧喜欢哼那首《Hey There Delilah》。
如果没有他,那谁来照顾我呢?
——明智吾郎想说的是这个。
我居然让一个青少年为我担忧……唉。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突然笑了,说道:
“不用担心啦,黛丽拉,我哪里都不会去的,我不会离开你的。”
他托着腮,侧着身子看着我,棕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柔软的色彩。
“你把我带到美国,从纽约到西雅图……十多年了,你都没有离开过我。
“……记忆中,我的妈妈对我也很好。拓人也是,他对我非常好。”
“我再也不要失去家人了。……我的妈妈,拓人。”明智吾郎的声音轻柔得像月光,眼神却坚定得近乎偏执,他说着,“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黛丽拉。”
接着,他低声呢喃了一句。
西雅图的海风帮助了我,它将明智吾郎的低语告诉了我:
「我不会让你像他们一样,第三次绝不会发生。」
我一时语塞。
不……
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姐姐……
我想起了姐姐,他的行为越来越像丸喜拓人。他的外表越来越像我的姐姐。
姐姐,我现在有好多的钱了,多到花不完的钱。如果你还在就好了,我真的好想让你过上不必再为钱而委屈自己的窘迫日子。
姐姐,我真希望你不要再牺牲自己。
姐姐,你的愿望呢?你的愿望呢?
姐姐,你又在为了我牺牲自己了吗?
姐姐,我不想让吾郎为了我去牺牲自己,我不希望他去模仿拓人,更不希望他放弃前途只是为了守望在我身边。
姐姐,你会像我想你那样想我吗?
……拓人,你会像我想你那样想我吗?
我试图呼吸,可是胸口像是有什么压住了我一样,让我觉得好闷好沉重。
我快要无法呼吸,只得张了张嘴。
强迫自己将空气吸入呼出了几个轮回后,天边快要泛白,但是月亮还在闪耀,夜晚还在继续。
“……你先回去吧。”
喉咙里像是被石头塞住了一般,我好不容易才说出几句话来。
“我想自己一人在海边散会步。”
我起身,像是想要和他拉开距离一般。
“……好。”明智吾郎对于我的回答显得有些失落,但是,他还是尽力用他阳光的一面面对我,“要我把垫子带走吗?”
“……嗯,麻烦你了。”
“那么,我在家等你回来。……我等你回家,我会等你。”
明智吾郎说着,卷起那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垫子离开了。
月亮渐渐地西沉了下去,海面上的月光渐渐地淡了下去,显现出海本来的颜色来。
海风吹起我的头发,因为长时间吹拂着我,使我的脸颊有些发僵。
我早已习惯了海风中的咸腥味,甚至无端地觉着有些温暖。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
夜晚的时间不多了。
我看向即将快要亮起的天边,光芒即将消散的月亮,温柔的月亮,月亮注定是要离开的。
我停下了手指划沙的动作。
起身,我的眼前因猛然站起而一阵发白。
视野终于恢复过来的时候,我俯视我的脚下,刚刚我无意间画出的丸喜拓人的简笔大头画,已经被潮汐吞噬。
海水游过去了,沙块成了泥土。
关于他,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在海风中,我迈开脚步,沙子吱嘎吱嘎地在我脚下呻.吟,我不予理会,也不愿意低头看它一眼。
我叹了口气,又看了眼逐渐暗淡下去的月亮,在海浪声中,踩在海滩上,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