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枯草记》二目

12、之十二

　　那边有人匿怨受冻在外吃风，这边有人好茶好酒厢暖醉人。他把酒杯一举，旁边的人便连连赞叹道：「三公子，海量海量﹗好酒量啊﹗」

　　史涤生冷眼一扫，抽起香巾抹抹嘴边，却仍旧把手伸出去：「再来。」

　　一股桂花香气在面前流淌，史公子枕在美女的香肩之上，嘻嘻便笑了开来。他一笑，旁边的人也就笑了，剎时一片莺声燕语，吱吱喳喳的便叫了开来。他笑，女子笑，偏偏坐在桌中的一人却不笑。

　　史公子瞧他一眼，不免有些败兴，微微皱起眉，却笑道：「霍兄，怎么不多喝一杯？」

　　这时他身边的女子也笑，和应起主人来，倒是娇声软语：「对，霍大侠，咱们仙酌居的桂花酒最香了，你放着不喝，可真是不解风情。」

　　「哈哈，小红，你说的是酒还是自己？」史涤生马上便笑出声来，一边也劝道。「霍兄，你可别再唐突佳人。」

　　「在下有伤在身，以水代酒，还望小红姑娘切莫怪罪。」说罢霍黑举起已冷掉的茶水，二话不说便马上干掉。

　　史公子本来还要笑话他的，谁知他放下杯来，便微微用手护住左胸。看似伤势正烈，又哪能再忍心勉强他？

　　这霍黑是个粗人，却也是个硬汉。瞧一瞧偎在他身上的小红，正色便向史涤生道：「武林大会之事，不知史公子考虑得如何？」

　　「小生人微言轻，又哪里能说得上事？天下群英云集之会，本来就是由岩略山庄来主持才是妥当。」史涤生说来容易，其实何况不知道要办武林大会，便势必要招待一群酒囊饭袋。

　　只怕他们来一趟，家里的金山银山便耗得比火烧还快。可是他们做生意的，若不施点小恩小惠，在江湖上多添门路，只怕出个远门都性命难保，水路陆路都运不了货。

　　「史公子少年英杰，这是哪里的话？」霍黑暗声一笑，倒是意味深长。「不说不知，史家的生意还做得真大。连这仙酌楼，竟然都是你们的。」

　　说起仙酌楼，谁又不知这是京中著名妓寨？便连尊贵的皇上、王爷，闻说亦曾微服到访，为这楼里的佳丽争风吃醋、流连忘返。从来都说温柔乡、销金窝，这门有如聚宝盘的生意，任谁来沾手也不奇怪。怪就怪在甘笑堂这「书香门第」，平素最讲求的该是仁义礼智，可史门子弟这边厢才学了「非礼勿视」，那边厢却拉开姑娘的衣襟来主持竞卖。

　　「呵呵。」史公子浅酌着桂花酒，也不怪霍黑这样想。谁都知他家老头做梦也想做个酸腐书生，可骨子里还是个生意人。既然有利可图，谁不要做这个买卖？

　　「史公子，武林大会的事......」大概岩略山庄确是阮囊羞涩，这霍黑厚着一张脸，竟不禁一催再催。

　　「说来霍兄，有件事我委实不解......」史涤生轻巧地又添了一杯酒。「这武林大会，本是为团结群雄而设。如今江湖无事，何以......」

　　「史公子，日前宛山派之事，想必你也知道。」霍黑一轮抢白，倒是越说越急。

　　「嗯......」何止知道，简直是身历其境。秋桐派小师妹的大喜之日，她的丈夫便被人打成残废。宛山派一门少杰，亦落得人才雕零，此际正是青黄不接。便连他的世交陈百应，不也无端牵涉其中，现正郁郁的屈在家中养伤？

　　可说到生意嘛......这又与他何干？

　　「不瞒史公子，宋严武那妖人自从凌山一败，久未踏足中原。他的门人群龙无首，早已不足为患。可是......」霍黑欲言又止，不安地看看身旁人，压下了声音才又道。「当年石城主为了江湖太平，又眼见宋严武已成疯癫，所以才压下没说。」

　　「嗯？」

　　「其实当年凌山一战，那恶贼不但重伤了老城主，还夺了我门一件秘宝。」霍黑边说还边往身旁瞄了瞄，似乎有多么不放心似的，那神情比个说书的还要引人入胜。「如今他重出江湖，只怕是......」

　　「石城主是不放心，想要藉这武林大会，来斩草除根。」史公子干笑一声，一杯酒下肚，却替他把话说完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史涤生是做生意的，几曾会把话说个通透。霍黑瞧见他的脸色，暗道不好，果然下一刻史公子身形一扳，劈头便倒在他的奼紫嫣红身上。

　　「三公子，三公子。」他的莺莺燕燕笑了，他的翠翠红红也笑了。一时间百花齐放，真让人觉得美不胜收。不一会，房外又有许多丫头涌进，腰间的铃铛两头摇曳，发出的声响直与银铃般的笑声和应。

　　小红上前把史涤生扶起，枕在她的膝上，轻轻便用玉手抚扫起他的额角来。她红唇一张，娇滴滴地叫一声：「三公子？」

　　「三公子可又醉了？」她又问一声，史涤生抱着她的膝盖却在打盹，惹得小红嘻嘻往旁边笑来，一室金花就更是乐不可支。

　　此时房内香巾递送，笑语频起。霍黑一个粗人，又何曾见过风月场内的排场？不觉也就呆住了。漱口的金盆送上来时，他还往旁边让了让，显然有点不知所措。小红平素看惯了财大气粗的臭脸孔，𥤮然见着个老实人，自然有点新鲜，也就不好难为他了。

　　只见小红粉袖半抬，看看自家公子，又看看客人，便陪礼道：「霍大侠，我家公子看来酒量浅，向来喝不得两口。现在看他如是，只怕不好再谈正事。要不你今夜就住下来，咱们再从长计议？」

　　她说着便稍霍黑笑一下，若是个脂粉客，还不就此迷死。可这霍黑偏生像落入了盘丝洞，就怕别人来嚼他皮拆他肉，吃得香香的满嘴是油。一张方面摆正，态度却是敬谢不敏：「我已另定下客栈，今天就先回了。」

　　「小翠小秀小紫小盈，快来送霍大侠﹗」未待小红把香巾扬起，霍黑轻功一跃却已悄然隐身。

　　小红讨了个没趣，那软巾一收，却拍上膝上那块肉：「好了，史公子。酒可醒了没有？」

　　这时史涤生才嘻嘻的爬起来，伸手便想捧着小红的粉脸：「都说我家小红最是聪明伶俐﹗」

　　「哼﹗先把你的手拿开﹗可别坏了自家货物。」若是逗得这公子欢喜，分明就是半生依傍所在。可小红仍旧玉手一拂，轻巧便把史涤生推了回去。「想要碰我，先拿钱来。」

　　「呵呵。」史涤生傻笑两下，一只手缩了回去，也不见得是真心。只看他挨身下床，让丫头伺候把鞋穿好了，扇子一扬，却又往外边走。

　　「公子是要回去了？」小红扶住暖帘，就看着丫头们替他整衣。

　　「嗯。」史涤生把那件皮毛大衣往身上一披，想着天色夜了，大概也不外碍事，便把外头的褐衣留了下来，转身就往街上走去。

　　此时正值二更时分，夜阑人静，除去报更的，街上就只走着一个史涤生。他持着自己是地头虫，倒也不怕，只是这天时着实酷寒，一不留神，从领子里漏进点风，整个人便冻得冰棍儿似的。害他边走边掉下了平常的潇洒模样，提起领子来整个人都要缩成一团。

　　「啊，好冷。」史涤生呼出一口寒气，一时间竟觉得头昏眼花，走不好路。说他不胜酒力虽是骗人，可平素喝不了两杯黄酒却是事实。史涤生微微一笑，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若是能喝，不就是把老鼠掉进米缸，亏空了他自家财富？不，不，要不得。

　　史公子又哄出一口气，今天的事虽然就此作罢，可看在岩略山城的面子，日后他若是不沾手武林大会之事，只怕他史家的麻烦亦吃不完兜着走。他冻得牙痒痒的，突然却想起了那个醉心于武林的傻蛋。

　　说来今天早上他不辞劳苦打算与众同乐，陈百应却好狠心的辣手催花。若不是你爱江湖，我家又怎会浑这趟混水﹗若不把你拉来陪葬，我史家的列祖列宗岂不是死得冤了？好啊﹗你这个小祖宗﹗我就让你看我厉害﹗史涤生一张脸笑得抖震起来，抱着一身皮毛便往陈府冲去。

　　「陈百应﹗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快快把钱财留下，小爷就赏你一条性命﹗」史涤生人年青，又小有武功，不一会跑到陈府大门。

　　他一翻墙，转身拐了十八个弯，正打算一路直闯入陈百应的卧室，把他打小的伙伴掏起来痛揍。只是他尚未走入廊檐之下，却睹见小院里有两个人影正在打闹。他心里一惊，正想认清形势，只是那声痛哼听来却很熟耳得很。

　　「呼之？」关心则乱，他想也不想便扑了出来。

　　只见院中那个身影一回头，却惊呼道：「阿洁？」

　　剎时史涤生睹见旁边掌风一动，便认定了他有麻烦，连忙便把陈百应护在身后。谁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江湖上早已成名的大疯子﹗只见那双掌又快又急，眼看就要和自己对上。史涤生正想小命从此休矣，迅时眼前却晃动着陈百应的身影，原来那傻瓜不知何时竟又走在二人中间﹗

　　「呼之﹗」

　　一口鲜血往他脸上喷来，史涤生正是心焦，倒下的却是个硕大身躯。此时月色正好，史涤生凭借夜色一看，竟见那疯子就此倒在地上，浑身颤抖不止。

　　他心里正是惊愕，也不知是哪个高人出手。陈百应却一把扑了上去，扶起了人便靠在墙边察看。

　　「喂，师尊？师傅？宋严武？」只看他拍着疯子那张厚脸，别人不知还道是关切。谁知此时他心里却急急的在念：师傅﹗可别死了，你死了谁来教我啊﹗那乾坤震风掌我只觉了半式啊……

　　史涤生流着一身热汗，站在远处，倒显得万分迷惘：「呼之？」

　　他们一疯一傻一呆在地上忙得团团转，屋脊上却有两个身影在隔观火。一个高瘦的正蹲前察看着，本想要跳下去，旁边的一个却出剑制止了。

　　「门主，我们今天还不管这事？」那人倒也不怕，就让剑抵在胸前，也不还招。

　　「关我们甚么事？」那个矮个子摸着斗笠，也不看地上，别过脸去便冷冷道。

　　高个儿似是没他好气，静看着地上形势，便淡淡道：「他若是出了甚么事，只怕不好向大姐交代。」

　　「哈，你也说是大姐说了算数。他会怎样，又与我们何干﹗」那矮子身形一闪，转瞬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高个儿似是苦笑了一下。屋瓦微微一震，他也就消失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寒夜更文, 倍感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