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农遇珍》芳泽素修

3、童年时随意的自我

　　<无比想念12岁以前，那时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喜欢我>

　　没过多久，盛夏时节的某一天，爸爸找到了工作。
　　之后的爸爸每天都喜笑盈腮，下班回家都会带冰镇啤酒、花生米或者京甲最爱吃的那道粉丝凉菜。
　　某一天爸爸脱掉海军蓝条纹T恤，京甲站在他背后，看到那坚实古铜色背上有大片白色水泡，醒目瘆人。
　　京甲不晓那是什么，害怕地提醒爸爸。谁知老爸昂然自得地斜站在镜子前安慰她：“别担心，就是小水泡，会很快消失的。”却未细讲原因。
　　第二天一大早，还未梦醒的京甲窸窸窣窣听到爸爸离开家的声音，腾地蹦下床在胡同里追上爸爸和他的自行车，掀开爸爸宽松的白色衬衣，观察他的水泡是否消失。
　　触目惊心的后背令京甲鼻子一酸，拽住自行车后座仰头道：“爸爸，今天别上班，在家养伤。”
　　爸爸乐乐陶陶地说：“京甲，听话！”
　　“要听话”是他出门前口头禅似的嘱托。妈妈过来拉住京甲的手，安慰道：“爸爸快来不及了，听话，京甲。”妈妈也是日日向她灌输“听话就是好孩子”的思想。
　　京甲极不情愿地松开了手，爸爸温和道：“真的没事，京甲别担心，爸爸上班去咯。”
　　胡同口外的世界一片明朗，天边的霞色红灿灿。爸爸推着自行车走出一段路，回头招了招手，才跨上自行车，晨风拂袂，最终消失在大路尽头。无论赶去何方，不会在门口直接骑车离开，是爸爸常年的习惯，柔和纯净神圣，像在遵守一种离别秩序。
　　12岁之前的夏天，蝉鸣四起声声不息，虫子有怪味道却抓在手里，麦浪滚滚，满目绿色，阳光不会刺眼，山间行走驰骋，从不疲倦，从不停下脚步。
　　京甲本以为爸爸、妈妈的世界也是一样的。
　　没想到，大人的世界有忧有虑，难过得就像爸爸背上的那片水泡。
　　难以启齿。
　　硬着头皮前进。
　　原来安稳之前，爸爸彻底放弃了他多年的梦想。把闲暇之余写得诗歌小说全部塞进了衣柜深处，再也不带着它们往城里跑了。
　　“爸爸以后我当个写故事的人吧。”
　　“好啊。要多读书，还要成绩好。”
　　刚说完，爸爸就去买来一本精美的硬壳笔记本，京甲爱不释手，爸爸又说：“以后把喜欢的文章记录在这上面，写满这一本，我再给你买。”
　　不久，爸爸又买来钢笔，让京甲练字。每日学习之外，要求她静心练字一小时。那本笔记本成了她闲暇之时的全部娱乐。偶尔写日记，偶尔抄篇《当代小学生文学》的文章，偶尔记歌词，还把天龙八部电视剧贴花、天线宝宝贴花装饰在每一页。后来爸爸也在上面抄写文章，也有妈妈的手笔，妈妈的字整齐，可爸爸的字潦草，京甲评价：“爸爸你写得不如妈妈好。”
　　爸爸憨笑，却不辩驳。京甲看了半天，又要求道：“爸爸你能不能一笔一画地写字？一个就好”
　　“好啊。”说罢开始写起来，结果让京甲捧腹大笑，无论怎么努力，爸爸竟然都无法一笔一画地写一个字，总是连笔，京甲看作“潦草”。
　　“还有......爸爸你和妈妈抄得文章我都看不懂......你们别乱抄啊。”
　　到底是你审美不足还是爸爸能力不足呢？不过念你年纪不足，爸爸暂时不跟你计较了。

　　两年后，爸爸有了摩托车。那辆老旧却坚实的自行车安静地停放在门楼，成了京甲和弟弟闲暇时的游戏伙伴和道具。
　　妈妈也有了工作，像爸爸一样每日早出晚归，京甲学会了做饭，先学会煎鸡蛋，后来学会西红柿炒鸡蛋。那段时光，父母有底气，可孩子却没那么快乐。
　　周一至周五上学日。京甲清晨醒来，要先适应周围的一片死寂，挠挠头下床去叫醒弟弟，会看到客厅桌子上有妈妈提早准备好的早餐。午餐在学校解决。下午，大部分时候，放学不先回家，而是跟同学找个宽阔地一起跳跳皮筋、踢踢毽子。
　　周六周日，早餐同上学日，但午饭要自己解决，晚上在家门口玩耍等待爸爸妈妈下班。
　　厨艺有所长进时，每日的晚餐全部改由京甲来做，下午的时光京甲再没有过贪玩的时候。京甲周末的生活变得很有规律，上午大扫除至家里一尘不染，下午会有三两伙伴找她游戏、写作业，京甲因为成绩好，又是学习委员，有点一呼百应的本事。想来那时的京甲就有点洁癖型强迫症，小伙伴来家里活动区域被她严厉规定，只准坐沙发，在茶几上写作业，其他地方一律不准碰。她喜欢将的自己劳动成果，一切都完美地展示给爸爸妈妈，那赞扬永不腻。
　　爸爸妈妈上班风雨无阻，只在农忙时休息几天，却比上班还要累。尤其酷暑时节收麦子，烈日下带着草帽，大汗涔涔；为了赶进度，爸爸常常凌晨三四点就摸黑在地里割麦子；早上五点钟，天刚亮，妈妈将昨夜烧好的两壶凉白开灌在爸爸装白酒空出来的白色塑料桶里，急忙准备完早饭，把孩子们的早餐放在桌子上，然后带着水和剩余早饭到田间与父亲共早餐；夫妻两人齐心割麦，几乎不停歇，直到烈日当头回家吃午饭，稍作停歇；下午近两点钟，一家四口齐出发，京甲将带着弟弟去田间捡麦穗，也算半玩耍状态，累了去喝水，水里掺着白酒味，孩子咽不下，这时正好来摩托车卖雪糕，厚厚的棉被包着，几乎所有人都奔地头那份冰冰凉。一只雪糕，爸爸常常三五两口就能消灭掉，而京甲不喜欢，教爸爸“厮流厮流”一口一口舔着吃，爸爸装模作样笨得做不到，总是一番趣事。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京甲12岁。后来这段曾让京甲认为没那么快乐的时光，却被她认为是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也是于她而言最重要的时光：虽然爸爸妈妈要上班，但六点后，一家人团聚，欢乐依旧不减；每天依然可以有问不完的为什么，停不下来的节目；父母有钱了，孩子长大了一点；记得出门千万锁好门，千万保管好自己的零钱和钥匙；为所爱之人做饭，付出，是一件令人满足的事；京甲在这段日子里找到了生活的感觉，感知到生活的责任，寻到了自己的独立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