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农遇珍》芳泽素修

8、因为热爱，所以贪恋

　　邻居奶奶和善，膝下儿女皆在外工作成家，只有过节回来。思齐一直由奶奶照顾饮食，京甲每个星期都缴给奶奶生活费。
　　京甲绕了一个圈，走进另一条胡同奶奶家，思齐不在，奶奶站在门口向她强调，思齐已有三天没来家吃饭。她老了，只能干着急。
　　可恶！思齐的谎已轻车熟路。
　　京甲眉头紧蹙，走出了胡同，心中荒凉至极。
　　她在凉飕的夜色中穿梭找寻，半个多小时后，依然没找到思齐，也没有人告诉她思齐在哪。
　　站在最后一个同学家门口，京甲既失望又疲惫。
　　此时天色已彻底黑下来，黝黑的天际之下，一点灯光，人家准备吃饭了。与思齐一般大的男生慢悠悠从房间里走出，看起来有些沉闷呆板，语气倒是有神采，他漫不经心地对京甲说：“姐，你别着急，思齐知道你回来，肯定回家。”
　　“那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啊？”
　　此时男生妈妈喊儿子吃饭，热腾腾地气仿佛穿越窗户玻璃飘进了京甲的眼睛里，令她十分酸楚。
　　“京甲，吃饭了吗？”男孩妈妈走出来问道。村里人都认识他们姐弟。京甲摇了摇头没有吭声赶紧跑开了。
　　又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姐，思齐一会儿肯定回家，你别找他了。”
　　京甲回头说了声：“谢谢。”继续逃离。

　　　果然，思齐回来了。
　　两个星期的功夫，他变了：穿一件黑色小西服外套，头发染成蓝色，飘逸的刘海挡住了半边眼睛。
　　这刻意的成熟，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愚蠢的伪装和堕落。
　　京甲想冲上去兴师问罪，可坐在饭桌前思齐却仰起头来，很天真地喊道：“姐，你终于回来啦！”好像一切如初。
　　京甲定在了原地。这几天她面对了沧海桑田的心境，可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思齐又何尝不是呢？，因一颗过早成熟乘满沉甸甸爱的心，离开了自小就听惯了的“学习才能改变命运”的信仰，重新开辟新的道路。他又怎么会好过呢？
　　旁边的奶奶一个劲儿地唠唠叨叨：思齐怎么变成这样子！
　　一字一句像旋转不停的陀罗，连续不断地挑战着京甲的底线。
　　思齐六岁时第一次进城，京甲记得清晰，那天从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好奇与欣喜。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陌生斑斓的世界，农村有山有树有花，四季景象美妙多彩，空气清新沁人，可是京甲那刻明白思齐更喜欢超市，喜欢购物街。比她更喜欢。
　　八岁以前，思齐成长轨迹是：听话懂事，学习优异，前途明朗。
　　八岁以后，或许变了，但也不能太糟糕。京甲告诫思齐：不要变成街上无所事事的青年，即使不能最优秀，但内心一定要时刻怀有理想。还有啊，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人只要努力，一定能实现梦想。当然也有努力却失败的人，比如我的一个同班同学，小学差生，升入中学开始知道学习，很努力可却一直没有成绩。两三年后，她有些泄气并怀疑自己天生比其他人笨，其实她只是还不够努力。有时努力的方向不对，并不是不够聪慧，而是不够努力。因为真正努力的人会考虑到所有的问题。
　　　思齐那天答应了她：我不会像他们一样。
　　可现在的思齐并没有做到。
　　即便如此，京甲此刻想推开所有的思绪。她不愿伤害他。她爱思齐：若他被所有人否定，她也会坚定地站在他背后，哪怕他是错的。
　　父母去世时，思齐八岁，不像她已经被父母灌输一定的人生价值观。
　　她是当女儿的姐姐，突然让她做当父母的姐姐，她很努力去做，没有侥幸心态，以为教了思齐，他会照做，身处困境的人不是都该努力向上爬吗？可她没预料到那些成长的变量，人长大懂得越来越多，便会懂得取舍，思齐终归是选了不该选的。总之，是她这个当父母的姐姐做得不够好，无法祛除苦难的影子，无法建立欢乐的房间，无法营造充满爱意的生活，最重要的，她忽视了思齐内心的脆弱，以至于让他过早长大了。

　　如今还有转还的余地吗？不再讲过多的道理，直接撩起来打，强迫他回学校，这应该是最好的方法。可京甲也清楚，坐在她面前的思齐，已经是成年人了，如同时间是一条不回头的长河，再打再骂他终归是长大了，他再也不是孩子。他有独立的思想，独立的选择。她不能对思齐的独立再次抱有期待。
　　“我跟你说过要时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做任何决定之前都要考量后果，你退学，以后怎么办？”京甲忍耐，情绪仍然有些激动，她太想把思齐的人生一下子算清楚。
　　思齐倒是淡定。
　　“这几天你去哪了？”
　　“没去哪。”思齐语气轻飘，“我可以承担后果，以后你不用为我操心，管好自己就行了。”

　　“你明天把头发染回来，然后回学校.......”
　　“你不要管我”思齐冷漠地打断京甲。
　　“我不管你谁管你？”
　　“那不是也没人管你吗？我至少还有你管，那你呢？”
　　听到思齐这话，京甲愣住了。

　　思齐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机，递给京甲：“我们老师让你给他打电话。”
　　京甲掂了掂手机：“你哪来的钱，你说你哪来的钱？”她紧张地连续追问。
　　“借的。”思齐利落地回答，然后坐下来一本正经地继续说。“你先打电话，然后我再告诉你。”
　　京甲照思齐说的号码打了过去。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后，老师告诉京甲，最近思齐的状态很不好，上课光明正大睡觉，校园里随意跟女生打情骂俏，而且跟着一群不良少年鬼混，原来还不错的成绩一落千丈，如果一直这样，明年中考他考不上任何一个中学，况且他领着学校的补助，别的同学和老师都难免说闲话。
　　虽然每句话都不好听，但还是能听出一个老师对一个学生的耐心和真诚。
　　最终说了谢谢挂了电话，京甲什么也没问直接离开奶奶家，回了家。内心不公平的情绪开始泛滥，许许多多的为什么崩溃在心里。为什么父母要离开？为什么离开得那么突然？为什么没有一个强大的人站在背后？为什么生命如此煎熬？为什么无力改眼前的一切？
　　她自责，只能哭，很久以前她想象过未来的模样，她和弟弟都上大学，然后她要赚钱给爸妈买所舒适的房子，带他们去旅游。人生难料，谁知爸爸妈妈突然离开了。
　　之后，她便想好好照顾思齐。可现在......

　　京甲想了一个晚上，只想到一个令她舒心的办法。她退学，去赚钱让思齐读书。
　　第二天早上，京甲很平静地对思齐说：“如果你坚持退学，那我送你去别的学校。你自己有什么想法，想继续读书还是直接去学一门技术？”京甲依旧想尊重思齐的想法。“不管怎么样，你必须上学。”
　　“我不想上学。”思齐拒绝得干脆。
　　京甲想发脾气，可忍住了。每两周才回家一次，在家里待一天半，她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和思齐吵架上。如果吵了架没和好回学校，她会忐忑不安。
　　“那你想干什么？”
　　思齐不耐烦地掏出手机，看了看又放回口袋里：“再说。”
　　“你手机从哪来的？”京甲继续问。思齐有了太多她猜测不到的想法。
　　“别人的......”思齐粗略回答。
　　“你不要骗我，无论怎么样，不要做过分的事......”京甲说完，不禁想起前几天的事，心虚地闭了嘴，犯罪感和挫败感再次完全笼罩了她。有些道理自己明白，可还是会做错事。
　　“嗯。”思齐态度变得柔和，抿抿嘴闷哼一声，声带已呈现男人的粗犷，只是在京甲心里，他永远是弟弟，要被照顾。

　　京甲想离开校园，并不仅仅因思齐。除了懦弱之外，还有她越来越明晰的一份差异。　
　　同一个校园，可京甲与他们并不在一个世界。在这里，她必须要直面自己的不够优秀。

　　是的，这是省里最好的高中，同时堪称贵族中学。这还是一所神奇的学校，只要一脚迈入，另一只脚便已在大学门外。学生分两种，要么学习成绩特别优异，要么家庭条件特别优异，两者兼在的占了大多数。京甲以优异成绩考入，在县城闻名一时，入学时面临的境况跟小升初时一样，原来数一数二的成绩再次落到中游。虽然在这里，中游成绩可以很轻松地考大学。
　　可是，世界太荒芜，即使不起眼的事情她都特别在乎。不再是品学兼优的贫困生，而是一个成绩平平的贫困生。她想隐藏这个永久身份。她也看不起自己的思维逻辑。怕被人瞧不起，希望少一个理由让自己存在。她也想勇敢，而不是自卑。
　　她如从前一样极力追进，却小巫见大巫，自觉败下阵来。硬件相似，软件其实早就输了。她优秀，别人比她更优秀。原因多方面，所以更无奈。别人眼前是一片无限延伸的扇形，而她眼前却是一条但以学习为主的直线。
　　他人眼中平静的她，早已翻江倒海。
　　她才认清自己，一份信念崩塌，她竟选择自暴自弃，自怨自艾。这人生的意外，竟苦苦酝酿多年。
　　她矛盾，想离开，又不想。
　　她驻足凝望这座校园，回想学校时光，虽然单调，可她深感留恋。学校很好，听过的向敬与的那个梦想很美丽。
　　她从未厌恶过学校，如今她的心情比热爱更热爱。

　　因为美丽，因为热爱，所以贪恋，她想走完这段时光，以积极的心情。

　　开学第一天升旗，庄重、肃穆，清晨的阳光微茫，京甲以无限清明舒适的心情看这世界。
　　仪式结束，校长展望发言结束，代表老师鼓励发言结束，最后是学生代表发言。这一周的学生代表是向敬与。
　　京甲仰望，目不转睛地看着向敬与走上发言讲台。向敬与天生就跟白色很配。今天他身上的白色再次那般刺痛了京甲的眼睛。如果向敬与一天天向着梦想前进，十年后他会西装笔挺的站在上面。
　　他好远。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以前向敬与的事，她都知道。
　　他很优秀，声音不紧不缓。“尊敬的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早上好，我是高三年级二十四班的向敬与，今天很荣幸能站在这里发言。美丽的学校、美丽的老师、美丽的学生们构成一个融洽的学习环境，让我们充满活力的去面对未来.....在这里，我们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成绩是衡量一切的标准，但作为一个人，最重要的应该是内心的善良，也是最基本的品质。我真诚地希望每一个学生都能友善地对待周围的同学，尤其是高三年级，虽然学业沉重，但我们如今是学校最年长的学生，理当为学弟学妹们做出表率。”

　　周围有骚动。
　　他在帮我说话？京甲眼眶一红，不再看向敬与，低下头去。

　　“下月的模拟考，被称作心态考试。它的重要性不亚于高考，希望大家用心准备.....”

　　周围的窃窃私语变多，可她依然感激向敬与。虽与他相隔很远，可京甲又再次感觉到空气的美妙，如真正相知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