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边城》翟怡秀

10、馀雪

　　大约文婉对这位夏老师颇为满意，她回去后对文阿姨说了她的看法，而文阿姨又跟我妈妈说了她们的看法，于是妈妈做出了决定:从下个星期开始，我周六上午不再去严老师家，而周六下午去夏老师家。
　　事实上妈妈也问过我的看法，怎么说呢我说不了。我相信，跟着夏老师的脚步，我明年应该能拿到中国音乐家协会的证书，只不过在我编的故事里，那些闹哄哄的金龟子最后都变成了“完美”的蝴蝶标本。其实跟着严老师，我也未必就拿不到那种证书——但他要走了，我不能一直跟着他。
　　他什么时候就会走呢？我走在杨树林里，那些树都睁大眼睛瞧着我，它们头上只剩下几片叶子啦。
　　又过了两三个星期，又是一个周六的早晨，外头阴沉沉的，是下雪了吗？
　　妈妈在厨房做早饭，我走过去问她: “妈妈，外面下雪了吗”
　　“说什么傻话!这才刚入冬，还没冷起来呢。你忘了，去年下雪，都过了元旦了。”
　　不过，那场雪到底算是去年的最后一场雪，还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呢那个雪夜发生的故事，我至今记忆犹新。那雪好像并没有化掉，一直保存在我心里。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妈妈，老师说我们明年不用再看《边城》了。我等会儿想去书店，看看有没有什么新书。”
　　“行啊，你准备去哪里的书店”
　　“去……老街。”
　　“那里有个小学，书店应该不少。我待会儿还要去单位，顺便把你送过去。”
　　妈妈最近还是很忙，但她的脚步声却似乎不像过去那样沉重了。上次的作文竞赛我得了奖，下周有个颁奖典礼，妈妈很高兴，说无论多忙，到时候都尽量抽时间过去看。
　　我坐在妈妈的电动车后座上，从那道门走出去，将属于过去的那一面抛在身后。
　　我以后不用再看《边城》了，可是我现在却想到“边城”去，即使他已经离开了。
　　在那所小学旁边的书店里，我像以前在图书馆那样让目光在一排排书架上逡巡，却再也感觉不到发现心仪图书时的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了。因为我老是在想，虽然老师说过我们明年要看别的书，但这学期的期末考试，会不会还考《边城》呢
　　我离开了书店，向那座边城走去。不管他是否还在，我都想去那里。我只是想再看一眼，有些东西。
　　我走进那座城中村，那条坑洼不平的路在初冬的早晨显得越发沉寂。两旁的建筑物不知是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还是在担心它们将会何去何从，总之它们都静默地站着，对我探询的目光置若罔闻。
　　我又看到了那扇大铁门，它像往常一样是虚掩的，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我听到他从楼上下来，似乎还搬着什么东西。我听到他在喘气，听到他把搬着的东西放在地上。但他似乎没再穿拖鞋。
　　我想他这会儿应该注意不到我，而我也帮不了他什么。于是我走到门边，透过那条缝往里看。
　　我看到了那棵凌霄花，它又变成了干枯的藤。待到明年，它会再次长满叶子，开出喇叭形的花，可是否还会有人，看着蝴蝶在花上迎着朝阳起舞，认为那是人间最美的图画。
　　一阵风吹来，凌霄花的枯藤瑟瑟发抖，越发搂紧了身后的墙壁。那只木风铃忽然神气活现地唱起歌来。
　　“凌霄!”他是在叫我，还是在叫他最喜欢的花的名字呢
　　“凌霄，你来啦!”他推开教室的门，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走进院子，忽然想起来，曾经，骆小雨和她妈妈就站在那扇铁门外，当时，我相信她们会成为我故事里的人物。而我呢在严允老师的故事里，我也是其中的一个人物吗？
　　“没想到还能再看见你。”他笑着招呼我进去，“我等会儿就要走了。一年的时间过得可真快呀。”
　　我走进以前的教室。那几个乐谱架都已蜷起身子，钻进了大袋子里。旁边他的客厅里，有其中几只大箱子张着嘴，我走过去一看，里面装满了书，不过似乎都挺旧了。
　　他就是带着这些东西旅行的吗？
　　我转身走出去，见他正把那只闷闷不乐的木风铃装进袋子里。
　　“跟你们相处的这一年，真的很愉快。”他将袋子的口一个个系上，“你，还有文婉，你们都是很用功的学生。就是小雨，她……她以后可能不会再学琴了，毕竟她家里是那种情况。我把那把琴送给了她，她以后可以在家自己练习。”
　　“您教得也很好，”我学着文婉的话对他说，“谢谢您，严……老师。”
　　我想，我还是可以继续叫他老师的。
　　“凌霄，我很高兴你能来送我。你好好读书，将来，可以到很多地方去。”他笑着，眼睛里包含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我总以为，一个人看见了不同的风景，就会把过去的不愉快忘记。但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只有当一个人忘不掉过去时，他才总想着去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风景。”
　　这时，我听到一辆车经过一阵颠簸，终于安安稳稳地停在大门外。
　　“我要走了。”他拍拍我的肩，拎起地上的一只大口袋往外走。我也想帮他拎，却发现我根本提不动。
　　就像我听不懂他刚才的话一样。
　　他把铁门拉开。外头那辆小货车上下来一个人。他们很快就将所有需要搬走的东西都搬上了车。
　　我看见他走到那棵凌霄花前，轻轻抚摸它枯瘦的手臂。
　　“我想把它也带走，但是没法带，不过，我会一直把它放在心里。”他对我说。我们一起走出去。他把大门锁上了。
　　“这栋房子是租来的，可能很快，又会有人来住了。”
　　也可能很快，这里就不存在了，我想。
　　妈妈说过政府会进行城中村改造，我也不懂会怎么改造，只觉得对于这些老建筑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坐上车，将窗户摇下来，冲我挥手: “你回去吧，路上小心点。再见，凌儿!”
　　最后两个字让我本来停在眼角的泪水陡然滚落。我用手捂住脸，任凭眼泪在我脸上肆意流淌。我却又说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难过。
　　是因为，一个人要是放不下有些东西，无论他走到哪里，都逃不出往事织成的罗网吗？
　　是因为，一个小女孩，一个年轻的生命孤单地躺在冬天的荒原下，而她的父亲马上就要远行了吗？
　　还是因为，当很多我心目中美好的事物要离我而去，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消失在时间的角落里，却什么都做不了吗？
　　回去，其实有很多东西已经都回不去了。即使你不愿放手。
　　货车腾起的烟尘扑面而来，像那天的雪。那时，我才刚来到这里。而现在，我就要离开了。
　　那棵凌霄花，我也会把它种在我心里。只要有墙头能让它攀住，它就能存活下去吧可要是它攀着的墙头倒下了，它能将它扶起来吗？
　　它想扶，但它做不到。它只能看着它倒下。但它自己不能倒下，它还得活下去。
　　颁奖典礼就定在周三晚上，在一间阶梯教室里。妈妈刚下班就赶了过来，和许多家长，还有同学坐在座位上。
　　轮到我上去领奖了。台上的那位老师先将奖状递给我，接着问了我一个问题:
　　“凌霄同学，你的读后感写的是沈从文的《边城》，这是学校要求初一年级的学生阅读的课外书。你能不能和大家分享一下你读这本书的心得体会”
　　台下一片掌声。我看看妈妈，她一边鼓掌，一边冲我点头。于是我开口了:
　　“我想，翠翠她总是坐着的。”
　　说完这句话我猛地停住。这确实是我的心得体会，但和书上的评论好像并不一样。
　　但我还是决定说下去:
　　“翠翠她爱的是傩送，不是天保，她爱谁并没有错。但她的爱间接导致了两兄弟的悲剧，他们一个船翻身死，一个远赴他乡。她不是不知道他们的悲剧，但她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她只能坐着。其实，这种无力感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呢她爱傩送，但她没法让他回来。即使傩送有一天真的回来了，有些东西，也已经变得和过去不一样了……”
　　渐渐地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讲沈从文的《边城》，还是那座“边城”，我心目中的边城。有湿凉的东西从我的脸上滑过，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恍惚间，我觉得我又站在那扇彩色玻璃窗前，看着外面变了颜色的雪花。我轻轻推开窗户，那些雪花立刻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它们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像蝴蝶一样，在我的额上落下轻轻的吻。
　　我讲完了，台下照例响起掌声。我走到妈妈身边，把奖状递给她。她没有看，而是拉我在身边坐下，握着我的手，问我冷不冷。
　　我望着她的侧脸，忽然很想伸出手，帮她把鬓角的白头发掩藏起来。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即使过去的事情难以忘怀。人总是要努力生活的，即使他的能力有限。
　　如果严允老师看到我的奖状，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作者有话说

　　本作品与任何现实中的个人及团体无关，请勿无端猜想，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