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寒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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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去严老师家时我有意从旁边小学绕着走，不知为什么，我想让小雨或者文婉先到那里。我似乎不太好意思单独面对他。之前我们总隔着一块彩色玻璃交流，时间一长我们似乎都有些分不清真实与虚幻。而我则亲手将那块玻璃打碎了。
然而我在小学门口遇到了文阿姨。今天是周六，她也来上班么我看到她骑的是最近挺流行的那种绿色自行车。平时这些车子就停放在路边，不过需要插上卡才能骑。妈妈的单位离家很远，她每个周六骑电动车把我送到老街路口，再去单位工作。她跟我说过这种车子，叫什么来着我想，爸爸骑上它应该也很不错。文阿姨看见我很惊讶: “你怎么在这儿不去上课么”
我想跟她解释一下，又觉得说不清楚。
“你是不是到这边买早饭的要不这个你先拿着。”她说着从手提袋里拿出一包金黄的东西来，“挺好吃的，你尝尝，我买过好多次了。”
我接过一看，是煎饼卷鸡蛋。那位矮小的母亲站在凳子上似乎不太灵活，她卷的饼总有一侧翘的很高，不过里面刷的酱汁倒也不会滴出来。我又将饼还给文阿姨。
“谢谢阿姨，我已经吃过饭了。您今天来学校……有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你叔叔说今年过年可能不回来了，他从那边给文婉寄了点书，今天到了，我过来拿回去。”
文阿姨说话时神色黯然。她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离你上课还有一会儿，要不我先跟你说一下。严老师可能今年年底就要走了。”
“走他去哪”我愣住了。
“他说是天津的什么剧团请他过去当后台伴奏，谁知道呢。文婉说也没觉得他的课讲得有多好。”她见我呆呆地站着，笑了起来，“你别担心，他又给我推荐了一个老师，说是他原来的同学，姓夏，在开发区那边住。我想着你妈妈下午要是有时间，咱们一起过去，看看他教的咋样。”
他要走么他不是说因为他的女儿在这里，他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乡么他要走，是不是他决定“放手”呢？我只觉得心绪纷乱如麻。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跟文阿姨告别的，只知道当我认识到自己还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时，我已经来到了城中村的入口。
只要心还在原地，脚就不会走太远。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西厢记》里的一句唱词: “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路边石缝里的杂草上挂满了露珠，是它们昨天夜里流下的眼泪么
我到了那里，文婉和小雨都已在座。文婉看看那扇新窗户，又看看我，似乎想问什么，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教室里一切如旧，旁边老师的起居室也还是从前的模样。我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他就是带着它们去旅行的吗？我想起了珠珠姐，她的每一天都用笔在纸上留下了不同的痕迹。而严允老师的生命一定也有一部分融注在这里。
“凌霄，”这是他第二次叫我的名字。“你拉一下《开塞》30课。”
这是五级必考的练习曲。它的节奏相当快，换把频繁。我拉这首曲子时，只觉得乐谱上一个个音符像蝌蚪一样，争先恐后地跳进了我的眼睛里。
一曲终了，他笑着拍拍我的肩: “不错，听起来更像大黄蜂了。开塞是位了不起的作曲家，能让练习曲拉出蜂鸣的感觉。”
不过他并没有再讲作曲家的故事，我们接着学习新乐曲，两节课中间有十分钟左右的休息时间。
休息的时候他站在教室门口，擦拭那只木风铃上的灰尘。我走进院子里，看着秋天的阳光给逐渐枯萎的凌霄花藤镀上金边。
妈妈说她喜欢听我拉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表明她喜欢听大黄蜂的叫声，但只要她听了高兴，我就愿意给她拉。我想让她高兴。
阳光照在那块磨砂玻璃上，却仍给人一种灰蒙蒙的感觉。那只木风铃沾了水，垂头丧气地挂在那儿，它暂时没法摇头摆尾地唱歌了。
隐隐地，有很多东西，似乎都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下午妈妈还是有事，文阿姨带我和文婉一起坐公共汽车去找那个夏老师。上次我和严老师坐车去公墓，像是要走到世界的角落里去。而这次我们是在向这座城市的中心进发。事实上我们住的那个小区之前倒是位于城市的中心地带，但现在城市向北发展了。开发区那楼房建得比老街要高很多。文阿姨说，她们学校可能以后也会搬到开发区。
“为什么要搬走呢现在那个地方……不好么”我问道。我想起那里的塑胶跑道，还有那树紫藤萝。
“也不能说不好，可是以后很多人都搬到开发区住了，没有家长会让孩子跑那么远去上学呀。毕竟城市是在往这边发展的。”
发展，好像万事万物都在发展，那么，凡是曾经存在过的，看起来不合时宜的东西都会被丢弃在历史的角落吗？那座城中村，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呢严老师，他会去哪里呢
夏老师家住在一个小区里，路两旁的绿化带修剪得一丝不苟。上午天气还是晴朗的，下午却阴沉起来，风一个劲的刮着。从车里走出来，总觉得鞋里像是进了露水，又湿又滑。
文阿姨带我们找到了夏老师家。夏老师的学生很多，吵吵嚷嚷地挤了一屋子。这会儿那位夏老师就坐在屋子中央，周围摆着好些乐谱架，一群学生凑在他身边，看起来像好多金龟子在围攻一枚无花果。
而他手里拿着乐谱，似乎在讲解什么。讲解的内容我倒没听清，只看见一众学生频频点头。
文阿姨看我们一眼，示意我们先找地方把琴放下。她自己则好不容易才将那些学生驱散，走到夏老师旁边。我猜她是在告诉他我们来了。我看见那个老师似乎抬起头瞅了我们一眼，但因为前头不断有人挡住我的视线，我一直没能看清他长什么样。
文阿姨和夏老师说完话后就离开了。这时夏老师站起来，拍了拍手: “上课了!”一群学生这才安静下来。
这会儿夏老师和他的学生们站在教室中间，我和文婉则站在角落里。我们俩看着他们，他们也在看我们。这时我才发现他的学生其实只有10个左右，大约刚才他们的声音太大，我误以为他们像夏天的金龟子那样成群结队。
“那边架子上有乐谱，你们可以拉一下，让我看看你们的进度。”我听到他说。
我走过去一看，是《开塞36首》，顿时松了一口气。我偏头看看文婉，她冲我一笑，将那本书翻到了第30课。
然后，教室里就像有两只大黄蜂在嗡嗡飞舞。
“不错，基本功挺扎实。”等我们演奏完毕，他作出了评价，“今天下午这个班全是五级的学生，我现在在教他们六级的外国乐曲，你们先拿着看看，如果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他将他面前乐谱架上的书递给身边的一个学生，那个学生拿过来给了我。
我翻开那本书的目录，每支曲子上面都清晰地标注着几级几级，而作家的名字则被挤到了一边。忽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天鹅》——严老师曾十分深情地讲述过它的故事。我不由自主地呼唤出它作者的名字: “圣桑!”
“你说谁”他竟然听到了。此刻我忽然觉得对面的人是严老师，而他正在问我。
“圣桑!”我相信他一定很欣赏这位作曲家。
“你会拉这首曲子”他似乎很高兴，黑框眼睛上镶的金边在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我注视着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就是那天在老礼堂前的草地上听我讲故事，然后又给我讲故事的那个人。
“抱歉，我不会拉，不过我知道关于它的故事。”我想他应该也很喜欢讲故事。
“故事那很好呀，不过考级可不考讲故事。”我听到他旁边有学生笑了起来，我莫名地感到脸上一阵火热。
他望着我，轻轻地笑了: “其实我觉得讲故事还是很有趣的，不过现在还是先上课罢。”
下课后我和文婉去找夏老师领六级的教材。他把书拿给我们，忽然问到: “你们之前是跟着谁学琴的”
“严允老师。”我回答道。
“噢，严允，是他呀，怪不得呢。”他的嘴角挑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但眼睛里流露出的情绪却好像很复杂。
“老师，您喜欢蝴蝶标本”文婉忽然惊奇地叫起来。
我一回头，才发现我刚才倚靠的桌子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蝴蝶标本。它们的双翅都以一种标准的姿态平伸着，但——它们都死了，这不过是一堆美丽的尸体罢了。我赶紧退开。
“是呀，”他兴致勃勃地应道，用他那白皙修长的手指从中扒出一具来，送到我面前，“你还认得它么”
我看着那个没有了生命的躯壳，它个头小小的，粉白粉白的，不过它丢掉的那块翅膀不知被什么补上了，几乎看不出痕迹。但它再也飞不起来了。
“我记得你，那天，在图书馆外面。”他笑着对我说，“这只蝴蝶，伤得太重了，救不了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的翅膀补好。这样，它就是完美的了。”
完美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完美”么
“严允老师，他就是个完美主义者呀，我们高中是一个班的。后来他当兵了，我进了音乐学院。我毕业以后先在学校教课，后来就自己出来招学生。我这么些年基本上没离开过这儿，他倒好像去过很多地方。”
“我们高中那会儿关系挺好的，不过他脾气有点怪。别人都只想着把曲子拉好，考个好大学，他却不，他非得把与曲子相关的很多东西，像作家生平之类的，统统掌握住，才肯罢休。他说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懂得小提琴。正因为这，我才说他是个完美主义者呀。可是在穿着上他却不怎么讲究，发型挺像贝多芬。有些同学不喜欢他，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猃狁’，把他当成无法沟通的野蛮人。”
“他当兵回来后很快就结婚了，新娘我倒见过一次，比他年轻很多。我们当时挺羡慕他的，我想着这下子可有个家把他拴住了，他没法再到处跑了。”
“但没过两年我听人说，他又出来四处游荡了。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他妻子好像还在念书，他岳父母那边似乎一直都不太同意他们的婚事，但他们那时已经有了孩子了。我上次见他是在老街，一座破房子里，他跟我说，他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
夏老师看着我们，笑得有些无奈: “我总觉得他一直在逃避什么，但他不肯跟我说，我也帮不了他。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懂，就当听故事罢。”
“严老师好像是挺孤单的，”从夏老师家出来，文婉悄悄对我说，“其实他可以多招些学生，像夏老师一样。”
深秋季节的风一阵阵紧吹着，我总觉得我听见了那只木风铃发出的声音。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天严老师的那位女学生披着雪站在院子里的情景。我想，他确实可以多招些学生，但他和夏老师是不一样的。
不过，不管怎样，至少灵儿会住在他心里，陪伴着他。不管他到底为什么会不断漂泊，我都相信，他爱她，他一直在呼唤她。
有些东西，眼睛是看不到的，但心能感受到。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寒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