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凌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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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是银行的部门经理，她总是很忙，有时周末还要加班。在去年夏天之前，好多个周末都是我和爸爸一起度过的。他喜欢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用他那辆色泽艳丽的自行车载着我，穿过闹市区的喧嚣，到郊外的小山上去。我们会观察树梢上新发出的皱巴巴的嫩叶，它的每一条纤细的纹路都像在思考着什么事情。爸爸有时会摘下一片树叶放在嘴里吹，但他在这方面似乎不很擅长，好多时候即使涨红了脸，也只能吹出极轻极短的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可是我想，树叶发出的声音，其实是小提琴的任何乐曲都无法真切地模仿的。
回家的时候，我的兜里总会装上收集来的各种花草。我先把它们放在字典里压平，然后覆上透明的塑料膜，穿上丝带，做成简易的书签，最后把这些艺术品悄悄地藏在爸爸常看的书里。我喜欢躲在一旁，听他翻动书页的发出的那一声略带惊喜的“咦～”，我会为那一声而无比满足，就像一天吃了两次黄桃味的水果捞。
妈妈很讨厌我们家楼房后那一片杨树林，老是说“院子里不种鬼拍手”什么的。鬼拍手是说风吹动杨树叶子发出的声音么不过就连文婉好像也挺怕那些杨树，她说树干上有很多眼睛。上《生物》课时老师说过，杨树的枝干如果发生断裂，就会留下一个眼睛形状的疤痕。我却觉得，大约只是因为它们想看看自己生长的这个世界，所以才长出眼睛的吧那，它们认识我吗？我平时没事的时候总会去看它们。当我盯住它们的眼睛看，我能感到它们好像怀着各自的心思哩。它们是不是也知道，我在想什么呢？
我觉得，就连风也是有情绪的，我听着它踏着或轻快或迟缓的步子走过杨树林，觉得它一定给杨树们带来了什么故事，又会顺便把我和杨树的心事一并捎去远方。
我说过，我喜欢编故事。现在比以前似乎更方便了。妈妈从过去她和爸爸同住的卧室搬了出来，住进了我的书房，而我则住在他们原来住过的屋子里。这间屋子的窗户外头就是杨树林。妈妈把我的书和玩具都挪到这间房里，我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以前爸爸买的。我总觉得那只穿着蓝格子衬衣的大白兔的脸形很像爸爸，于是我把它和看车子棚的老奶奶给我缝的那只包着花头巾的布老虎并排放在一起。那只布老虎是我心目中妈妈的样子么我只记得她原来老是用很高的嗓门跟爸爸吵架。那么，哪一个是我呢
我望着衣柜顶上摆着的那个布娃娃。它身穿绛红色的汉服，头戴珠翠，眉眼缝制得极为生动。它是爸爸托莫叔叔从南方带回来的。当时爸爸开玩笑说它很像我，也许他觉得我很喜欢看古诗词罢。文阿姨好像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事实上我只要是与文学有关的书都喜欢看。可妈妈那天一直在数落爸爸不如莫叔叔能挣钱，莫叔叔都买了轿车了，爸爸还是只骑自行车。
我仰视着那个布娃娃，想像着文婉穿着运动服梳着“流云髻”的模样，不觉笑出声来。
农历4月17是我14岁的生日，这天刚好是星期六。早晨，当我推开那里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我看见小雨仰头站在凌霄花藤旁，似乎在观察着什么。才几个月的工夫，那冬天里形容枯槁的长臂上已然缀满了叶子，有几朵橘黄色喇叭状的花零星地散落其中。也不过数月工夫，我和骆小雨也熟络起来。她喜欢听我给她讲油菜花的故事。在我的帮助下，她已经能拉出一把位全部的音节，还能记住好几首儿歌的谱子。那天她妈妈来接她时，她给妈妈拉了一支《世上只有妈妈好》，把她妈妈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抱住妈妈的脖子，又回过头来开心地望着我。那一刻，我比一天吃了两次水果捞还要满足。
这会儿我看她定定地注视着某个方向，于是走过去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她猛地回头，看到是我，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用另一只手往上指着。我抬头，看见高处的凌霄花上立着一只粉蓝色的硕大蝴蝶，它正迎着初生的太阳轻舒广袖。
我听到拖鞋的声音。是他来了。
蝴蝶似乎受了惊扰，扑着翅膀飞走了。小雨很是遗憾地收回了目光。回头看见老师，有些紧张地往我身边挪。老师则笑着看那只蝴蝶飞到围墙那边去，忽然冷不丁地问小雨: “你说，那朵花是不是最美的”
“啊”不止是小雨，就连我也愣住了。
我见他促狭地冲我挤挤眼睛: “我想，上面那朵花应该是最美的，因为蝴蝶刚刚亲吻了它。虽然，恋爱中的男女都是盲目的。”
说罢，他伸手将那朵花摘了下来，递给小雨。我这才想起，他最后说的那句话好像是我曾经在教室里跟小雨讲过的。其实那是我从一本外国名著里看来的，我并不懂是什么意思。
我见他拿起那朵凌霄，轻轻挽在小雨的发卡上。我想起自己在那个初雪之夜仿佛发自内心的那声呼唤，觉得他实在很像是一位父亲。
这天下午妈妈又去加班了。我接到爸爸的电话，他说他就在楼下，要带我出去转转。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从那道一半留在过去一半朝向现在的门里通过，我想: “爸爸”是属于过去还是现在呢自从他离开我和妈妈，我就没有再这样叫过他。但我现在又分明坐在他的自行车上，就像之前无数个周末那样。
但他没有带我去郊外。他只骑了不大一会儿，将车子停在了一家新开的大型商场。前不久妈妈带我来过一次，但她嫌这里东西贵，我们什么都没买。
在里面逛了好几个小时，爸爸不停地问我想要什么，而我总是摇头。我猜他还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但我不想花他的钱，因为我不知道我现在到底该叫他什么。最后他终于沉默下来。已经到吃晚饭的时候了，我们走到一楼大厅拐角，那里有几个西餐吧。
我看到其中一家门口用霓虹灯招牌写着水果捞，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爸爸以为我想在这里吃饭，就领着我走了进去。我毫不客气地点了最大份的，25元，但我相信他一定会买的，他对钱似乎没啥概念，只对各种文学书籍感兴趣。果然，他没过一会儿就替我端了过来。
他要去洗手间，就把手机放在桌上。我见他手机上的指示灯不停地闪烁，就拿起来看，发现是条短信，是一个叫珊珊的人发来的。我正想看看是什么内容，却看见爸爸正往这边走来。我赶紧将手机放回去。
爸爸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就放回了口袋。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并没有发现他的表情有什么变化。珊珊，她是谁我毫不怀疑这是个女人的名字。那一大碗浸在牛奶里的黄桃这会儿看起来无比恶心，但我硬是将它们一个不剩地吞进了肚子。
回到家，整个屋子一片漆黑，妈妈房间的门是关着的。她睡了吗？加班回来一定很累了吧我轻轻溜进自己的房间。我不愿开灯，此刻似乎连明亮的光线也会窥破我的内心。但我摸到书桌上有什么东西，借着月光，我看清了书皮上的烫金字。是《边城》。
我走到窗前，看着远处高楼里的灯光在杨树林的遮掩下变得支离破碎。我听到风从杨树林里走来。我觉得自己仿佛站在城市的边缘之上，四周漆黑一片，只有风一阵阵紧吹。我拨开杨树林，向那片灯光走去，却看到它已然化做了天上的星斗。无论我怎样奔跑，那份温暖都在我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度。
我忽然看见月亮轻手轻脚地从云彩后面钻了出来。它的脸色发黄，看起来有些疲惫，脚上穿着拖鞋，在夜空的一角踽踽独行。
我躺在原本属于爸爸妈妈两个人的大床上，看着月亮，忽然想起《竹取物语》里的故事。辉夜姬是从竹节中生出来的，一位樵夫打柴时发现了她，把她带回家当作自己的孙女。但她其实是天上的仙女，月宫中有人在等着她回去。
现在月亮就贴在我的窗户上，仿佛我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我很想像辉夜姬那样到月亮上去，就可以摆脱过去和现在的各种困扰。
然而那一大份水果捞在我肚里翻腾，硬是把我拽回了现实。我下了床，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准备去卫生间。
经过妈妈的房间时，我刻意放慢了脚步，不愿惊醒她。我甚至屏住了呼吸。但就在一片黑暗的沉寂中，我听到门内传来一声叹息。
很轻，但极清晰，轻易地便钻进了我的耳朵。我心中一紧，感觉脚下仿佛有千钧重。
我回过头，窗外杨树的叶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像洪水一样向我奔涌过来。我紧紧闭上眼，仿佛这样，就再也听不见。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凌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