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夏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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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文婉是怎么想的。我听文阿姨说，文婉上了初二还是像过去那样名列前茅，她的总分很高，唯独语文稍微差了些。于是每个星期六上午上完小提琴课，文婉总让我到她家去，跟她一起做语文卷子。我实在觉得这很没必要。爸爸说过，喜欢读文学名著的孩子语文成绩自然会好。但文婉对这类书似乎没什么兴趣，她总是奔波于各种辅导班和学科竞赛中，偶尔得闲会抱着她爸爸给她买的篮球出去锻炼身体，像男孩子似的。
不过文阿姨可不像我妈妈那样喜欢询问孩子的分数。她的工作很清闲，平时没课时除了跟她的好朋友聚会，还会趁天气晴好，将莫叔叔衣柜里的那些棉袄，棉裤什么的一件件翻出来晒晒。我想，离莫叔叔回来还得至少半年哩，而且他每次回来也不过待上一个星期罢了。
“他那边暖和，穿不着这些，但回家来总是能穿的。”文阿姨说着，她拍打棉服荡起的灰尘弄得她不住地咳嗽。
文婉的房间里有一张放大了的照片，那上面文婉和莫叔叔并排站在一起。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运动服，都把头发剪得短短的。我记得好几年前文阿姨和我妈妈开玩笑说，莫叔叔似乎更想要个男孩，但有了文婉之后，他也就不提这档子事了。文婉把那张照片挂在她的书桌上方的墙壁上，一抬头就能看到。她跟我说，她将来要和她爸爸一起做生意。所以，她要把学习搞好，把身体锻炼好。
而我呢，我喜欢编故事，但文婉也同样不喜欢听我“胡说八道”，于是我只好和她一起分析文言文了。那天我恰好读到归有光的《项脊轩志》，见第一段中有一句“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我的目光便凝固在最后的那四个字上，不再往下移动。
“珊珊可爱”珊珊怎么会“可爱”我感到全世界都不复存在，它的角落里剩下一个我，而我只剩下这一个问题。
大约文婉等了许久，也没有等来我的讲解;也许她偶然抬头，看见我正恶狠狠地盯着书页，怕我下一秒就会用目光在她卷子上挖个洞，所以她轻轻拍了拍我: “喂，你怎么啦你没事吧”
我想，我其实也没什么事啊。于是我回给她一个微笑。没有文婉平时见到老师时笑的那么标准。我想起那天老师给小雨戴上那朵最美的凌霄花时小雨欢喜的表情，忽然感到自己有些可怜。
妈妈给我买的那本《边城》，装帧精美。我粗粗地一翻，注意到里面有不少色泽艳丽的插图，那上面画的似乎是南方的某个小镇，那里住着一个老爷爷，还有一个小姑娘。但妈妈自从和爸爸离婚后，就没再带我回老家看过爷爷了。
我不想再看《边城》，我把它和那个布娃娃一起束之高阁。但我没想到，这次期末考试语文竟然考到了《边城》里的故事情节，我自然答不上来。我的其它科目学得并不太好，语文本来是我的强顶。这次强顶也不强了，名次索性甩到了班里20名之外。听文阿姨说，文婉这次考了全年级第8，她的语文有很大提高。我只是沉默着。
我从衣柜里找到那两条大红丝带，那个初雪之夜，他把它们送给了我。当我坐在书桌旁，把它们绕在指头上，回想那夜的情景时，我听到门开了，妈妈下班回来了。我说过，我能听出严老师的拖鞋发出的声音。而我也同样能从妈妈的脚步声中判断出她的心情如何。我听到她踏着沉重的步子穿过客厅，将她的提包挂在角落里的衣帽架上。接着，我听到她在茶几旁停住了，我相信她一定注意到了我放在那里的成绩单。
我屏住呼吸，将丝带从指头上取下，紧紧攥在手心里。突然，我房间的门被推开了，妈妈拿着那张成绩单走进来。她的头发上好像沾了水，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使她看起来更加憔悴。我望着她，一阵强烈的辛酸包裹了我的心。我忘记了手里握着的丝带。
果然，她像往常一样，将成绩单摔在我的书桌上: “你看看你考的什么东西，我天天在单位里累死累活的，你就考成这样……”
我闭上眼睛，不忍看她那张疲惫的脸。是的，是不忍心，而非不耐烦。其实我更想告诉她，我也很难过，很多事，都让我感到难过。但她很少听我跟她说心里话。
“你看看人家文婉，看人家考的成绩。你每个星期都去找人家，就你考这点分，还去教人家哩……”
我蓦地睁开眼，感到有些厌烦。为什么总拿我跟文婉比就连我拉不好跳弓，严老师也会跟我说: “你看文婉是怎么拉的。”
这时，妈妈注意到了我手中的丝带。她似乎想把它们拽出来，而我则下意识地攥紧了手指——严老师的东西毕竟都有些年头了——于是那两条丝带就在我们的拉扯中断裂开来。
“你瞧瞧你，正经事不做，还玩这些小孩子的把戏!”她的这句话终于成功激起了我的愤怒。我看到丝带的断口处仿佛长出了一只眼睛，它用惊异的目光瞅着我，似乎不相信被我如此珍视的自己居然就这样身首异处。
我站起身，闭着眼睛。我想走开，却发现这样看不见路。妈妈的责备还在继续，我想把耳朵也捂上，但我知道她的声音还会回荡在我心里。于是我睁开了眼，跑出房间，离开家门。
我说过，只要心还在原地，脚便不会走太远。于是我走过那道门，向小区旁边的那座图书馆走去。一片混乱中，我只听到杨树林正在窃窃私语，但我没空去理会它们在说什么。当我终于踏上图书馆门口的台阶，忽然发觉脸上湿凉一片。我这才意识到天在下雨。天也在哭泣。
我没有进去，只站在一楼突出的房檐下。我转过身来，强迫自己去看前面那片很长时间没有修剪的草坪。它的几块皮肤被人割了去，留下难以愈合的疤痕。花坛的后面就是那座礼堂了。
爸爸工作的地方原先就在这里。他也教课，教成年人，叫什么函授班，我也不懂。但妈妈说他们单位不好，挣不来钱，于是他们就把地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然后把单位搬到了郊区。这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了。那时爸爸就总是不回家，可能因为妈妈老不让他进门。但妈妈说爸爸有了新的家，他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
妈妈说的开发商倒是暂时没有出现。我也不想让他来。很久很久以前，这座图书馆，那座礼堂，还有它们中间这片绿色的海洋，就是我在心中幻想出的天堂的模样。
而现在，那座礼堂已被废弃。我看到它穿着拖鞋，仍然在原地徘徊，似乎不知该往何处去。这座图书馆却仍在使用，向公众开放。它还穿着过去那件灰色的长风衣，看似谦逊地低着头，我却分明看到它用余光瞥向那座老礼堂，竖起的衣领掩饰着挂在嘴角的那抹不屑的笑。
于是我走出它的荫庇，徜徉在高低起伏的草海中间。我看到残破的花坛里铃兰开出一串串素雅的白色小花。夏天已经来啦，我听到它们在热烈地讨论着。
在童话故事里，铃兰花丛是小精灵的家。爸爸很喜欢这种花，曾在这里挖过一棵种在我们家阳台的花盆里，但没过多长时间就枯萎了。可我却总觉得那棵花是在爸爸和妈妈开始吵架以后才枯萎的。我想，或许小精灵不喜欢我们家充满火药味的气氛，所以就搬走了。
我正要走向那座老礼堂，忽然看见铃兰花丛中有什么东西在闪动。凑近一看发现是一只蝴蝶在跌跌撞撞地爬着。它的个头小小的，翅膀粉白粉白的。我蹲下身仔细地盯着它瞧，发现它一边的翅膀不知怎地被撕掉了一大块，飞不起来了。我不敢随便拿起它，生怕加重它的伤势。思前想后我决定先找一片大树叶来，至少能帮它遮挡一时的风雨。
我站起身来，感觉雨已经停了。再一抬头，才发现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黑色的雨伞。我敢肯定这把伞不属于我妈妈。我转过身，看到撑伞的是个中年人。他个子不高，很瘦，脸盘方正，头发明显用发油打理过。他戴着镶了金边的黑框眼镜，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衣。
“你在看什么”他问我。
我指了指地上的蝴蝶。
他观察了它一阵: “看起来挺普通的，不过我刚好没有这样的呢。它的翅膀伤得很重，不知道好不好……”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我打断他的话。方才我一直在四下寻找合适的树叶，所以并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蝴蝶是很美好的生物，它们会把死者的灵魂带入天堂。”
“哦还有这样的说法”他似乎很感兴趣地瞅着我。他另一只手拿着的书应该是从图书馆借来的。不知为何，我认定他也是位老师。
“嗯。”我含糊地应着。这是印第安人的传说。不过这会儿我不太想和他谈论书上的故事了。“谢谢您了。”我见他的伞一直撑在我和蝴蝶的头上。
“没事。你家在哪儿下这么大雨还跑出来”他的语气让我更加肯定他是老师。
“我就在这附近住，我对这里很熟悉。您看到那座礼堂了吗？我爸爸以前经常在那里讲课。”我这会儿突然很有倾诉的欲望。也许是因为面对的是个陌生人，他不知道我的过去和现在，我给他说的话都会被风带走，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有时我在外面听到他的声音，看着下午的阳光从礼堂的窗户照进去，想象着里面所有东西的影子都被拉得好长，仿佛比流逝的时间还要长，我想那里一定是天堂的角落。”
“天堂的角落”他一愣。
“是，”我有些不好意思，“那里很美，曾经很美，像天堂，我心目中的天堂，但实际上不是。所以我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
“噢，是这样，”他似乎恍然大悟了，“听你这么说我倒想起一个故事，金窗子的故事。你听说过么”见我摇头，他便说了下去: “有一个少年和他的家人住在草原旁的一座小屋里。每天早晨，他都会看到那边有一幢房子的窗户发出耀眼的光芒，他认为那扇窗户上一定镶满了黄金和钻石。于是一天早上，他迎着熹微的晨光向那幢房子走去。”
“那后来呢”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那里的那扇彩色玻璃窗。
“那少年一路上都被那扇窗户晃得睁不开眼，等他到了那里已是黄昏。他走近一看，发现窗户上嵌的不过是普通的玻璃。他很失望。房子里的人告诉他，可能是朝阳映在玻璃上的光影使他产生了错觉。接着房子里的人指着那边的一座小屋，说那里的窗户才是用黄金制造的，每当夕阳西下，它都会呈现出瑰丽的色彩。而少年顺着他们指的方向一看，发现那里正是他自己的家。”
“有时，我们努力寻找美好的事物，却不知道它们事实上就在我们身边。”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嗯。”我想他说的有道理。不管怎么说，妈妈现在一定很着急。我得马上回去: “我得回家去了。谢谢您，这个故事很好。”
我从他的伞下钻出来，发现雨还在下，不过小了许多。我回过头，看见那个老师捡起一片树叶，走向那只蝴蝶。雨淋在身上，却一点也不冷。我想，我今天遇到一个人，他能珍惜生活中每一份美好。而就在不远处，我有一个家，至少，妈妈还在等我回去。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夏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