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秋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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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一个人对于自己熟悉的或想要熟悉的人或物，总会尽量去了解他们的习惯。就像我总能听出严老师穿着拖鞋走动的声音。而当我漫步在杨树林里，听到风从枝头走过，看见它偶尔掷下一片叶子，也会真切地感觉到:秋天，真的来了。
秋天来了，爸爸已经有一年没回过家。妈妈说他不会回来了，他有了新的地方可以住。我想，其实我可以直接问他“珊珊”是谁，这样我就不用如此讨厌《项脊轩志》了。可是我宁可把一切都放在心里。因为即使我说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就像到了秋天叶子会落——不是么但我喜欢编故事，我可以通过“胡思乱想”把很多事情变得美好。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就像我不再叫严老师家“那里”，我给它取了个新名字叫“边城”。即使我读完了《边城》那本书，觉得它与书里的情境迥然不同，但我还是在心里这样叫它。严老师不是也给我起了名字么其实我叫凌霄，和他院子里的那棵花同名。但他叫我凌儿，像那只木风铃发出的声音。不过我喜欢他这样叫——我会想象爸爸也那样叫我。我在心里管严老师叫“他”，而“他”其实也不叫“严老师”，他叫严允，我一直记得。
我曾听到珠珠姐深情地呼唤志强哥的名字，在她的本子上——从老奶奶说他们恋爱了以后——志强哥充满了她每一天对生活的记忆。恋爱中的男女都是盲目的吗？爱情到底是什么呢我把大白兔和布老虎放在一起，它们也会产生感情吗？
那个星期六的上午我来到严老师家的大门外。以前我过来时除了听见他穿着拖鞋在院子里走动的声音，还听见过他吹着定音器拨动小提琴弦的声音。但我确定我今天听到了其它人——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感觉他们像是在争执什么，尽管他们都刻意压低了嗓门。突然间，我听到那女人高声叫道: “严允!”
这一声呼唤似乎包含了很多复杂的情愫，我虽然难以理解，但还是这样感觉。于是我在心里把那个女人想象成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油菜花。
不过女人的声音旋即低了下去，我听到她似乎哭了，而严允似乎在轻声安慰她。
严允……我默念着这个名字，但我确定自己念不出那个女人念的那种感觉来。如果我这样唤他，他会回应我么可我在这个季节呼唤油菜花，它们怎么不应声而至呢
这时我听到他们来到了院子里，严允的拖鞋和那女人的高跟鞋发出的声音混在一起，分外刺耳。我忽然觉得他们现在应该不太想看到我，于是我转过身，轻手轻脚地溜到之前油菜花盛开的那个角隅。
我站在这里，斜对面有一家小杂货店。它陈旧的金属招牌在早晨的阳光下微微闪光，反倒给人一种寂寞的感觉。
在这里，朝阳倒有着夕阳的色彩，我想。这些建筑都承载了太多时间的记忆。而严老师呢他似乎还很年轻，可我总觉得他已经很老了，比他住的砖楼还要老。
我溜回去，见他家外面的铁门大开着，像是蝴蝶飞出后拋在身后的残破的蛹。我断定那个女人已经走了。我轻轻走进院子，又听见他吹着定音器拨动琴弦的声音。我仔细听了听，并没觉出他发出的声音和以往有什么不同。
我走进教室，小雨已经在那里了。我看着他转动弦轴，给他自己做的那把琴调音，一种奇异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我在给自己编故事: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也有一个小姑娘，和小雨差不多大。她也学小提琴。而严老师就在一旁吹着定音器，他手中调弄的，正是这把琴。他们的院子里也有一株植物，不知道是不是凌霄。它开了好多花。一只蝴蝶飞来，在其中一朵上落下一个吻，于是那朵花就变成了最美的。
这时文婉也来了，课程正式开始，我也暂时停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今年暑假我和文婉都没有考级。妈妈希望我能拿到中国音乐家协会颁发的证书，而不是省里的，她要我练得更好些再参加考试。而文婉呢，我知道她想一次性多过几级——这是允许的——她已经上初三了，以后上了高中学习更忙，很可能抽不出时间练习。
我记得我说过，严老师上课喜欢讲故事，讲作曲家的生平，讲曲子的创作背景。他并非不讲指法，弓法，不过进度比较慢。平心而论，我觉得他很喜欢这种乐器，他讲课更多从情感的角度出发，而不是在为我们的考级服务。这显然不符合我妈妈和文婉的要求，尽管我挺喜欢这种教学方法的。
他讲解了上次课遗留的音阶与琶音，还教了一首沃尔法特练习曲，之后便开始讲故事了。我曾看到他二楼的书架上贴满了各个作曲家的名字，每当他拿起他们编纂的乐谱，是否也在心里呼唤他们的名字呢那些乐谱是有温度的，作曲家的灵魂仿佛与它们融为一体。
这次他讲的是莫扎特，这颗音乐巨星在历史的长河中只闪耀了二十余年便陨落了。但直到今天人们还在缅怀他，是不是意味着他仍以某种形式存活于这个世上呢他讲到莫扎特的最后一部作品《安魂曲》，据说莫扎特没有写完这首曲子就去世了。有人说他当时突发急病，也有人说他是被朋友害死的，众说纷纭。
这是首钢琴曲，但老师还是用小提琴拉了它中间的两小段。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它的曲调在伤悼中蕴含着一种悲愤的情绪，这是莫扎特的心曲，还是严允的心曲呢我一时分辨不出。这会儿，文婉还在默默记诵手中的乐谱，小雨似乎感到有些无聊，偏过头看那边屋里那扇彩色玻璃窗上跃动的阳光。世界此时仿佛安静下来，从它的角落里传出一个声音，那是作曲家和演奏者的情感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声音。
讲完了故事，也拉完了曲子，老师走到院子里给那棵凌霄花松土。今天的阳光很好，不过风也不小。小雨站在教室门前，盯着那只晃晃悠悠的木风铃看。文婉还在教室里，坐着翻看乐谱。我忽然想起那天我在窗户上看到的字，这会儿没人注意我，我正好过去看个清楚。我走到那扇窗户前，见中间那块玻璃靠边的地方，用彩笔写着一个字: “灵。”
这个字写得小小的，个头跟我那天想要救起的那只折翼的蝴蝶差不多，但很端正。我想起老师写在书上的那首诗。我确定，这个字，是他写的。
灵。我在心里念叨着这个字，脑海中好像有什么一闪而过，但我却抓不住它。我抬头望着院子里老师弯着身子的背影，从我的角度看，那个字刚好贴在他背上。以前，我从这扇窗户看院子里的一切，只觉得它们都染上了彩虹的颜色，显得格外美好。但此刻，听着外面的风声，我忽然觉得眼前的玻璃仿佛要流动起来，化做汹涌的波涛，将老师整个吞没。
我想推开窗户，看看这座边城到底是什么样的。我看到窗框下边还是老式的插销，于是用力把它们拔了出来。然而我一定忘了外头正在刮风这件小事。我才刚一松手，那两扇窗户分别向两边呈轴对称旋转180度，狠狠拍在两侧的砖墙上，像是极力要摆脱这座老房子的束缚。然而很快它们就被弹了回来，而且支离破碎。
我愣愣地从窗框里看着褪去华彩的院子，还有老师，大脑一片空白。
文婉听到声音跑过来，也愣住了。
老师推门走了进来。
“是你干的”他直接看向我。
我想他刚才应该已经看见是我干的了，可是我看着他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却不敢回答。这时文婉突然开口了：“老师，不是凌霄，是我。我，我刚才嫌屋里闷得慌，想开窗户透透气。凌霄，她，她只是在我身边站着，是我把窗户推开的。我知道这扇窗户年份挺久了，实在抱歉，是我太不小心了。”
“不是，是我!老师，对不起!”我大声说道。文婉的话激发了我的勇气，但我还是不敢抬头。我能感觉到，他对这扇窗户的感情不一般，而且应该不仅仅是因为它“年份挺久了”。窗框上还沾着几片碎玻璃，我下意识地抓了一片握在手心里。我也不知道自己想用它干什么，就只是那样紧紧握着。
“啊!”我听到小雨一声尖叫。我抬起头，看着她一脸惊惶地指着我的手。有鲜血从我指缝中涌出，我却几乎没有什么感觉。
我看到老师大步走过来。他轻轻地拉起我的那只手，我固执地不肯松开。
“放手!”他低声斥道。
我这才松开手指。他拉着我坐到沙发上，将墙角的一只小箱子拿来放在茶几上。他打开箱子，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开来，里面似乎装满了药品。
那片玻璃扎得并不很深，他将它用摄子拨了出来，然后夹起一块药棉，蘸了碘酒，轻轻地触碰到我的伤口。我这时才真正感觉到疼痛，轻嘶了一声，皱起了眉头。
“很疼吗？”他注意到了我的表情。
“没事，”我终于抬起头来望着他，“我，对不起，那扇窗户……”我有些语无伦次。
“没关系的，”他笑了，“那扇窗户挺旧了，我早想把它换掉。这样，刚好。”
他很快地说完这句话，平缓的语气听不出起伏。
他又用纱布帮我把伤口包扎起来。“现在还疼吗，凌儿”他用很轻松的口吻问我。
凌儿……我的脑海里回荡着这个名字。那片刺伤我的手的玻璃片此时还躺在地上，它美丽的颜色被斑斑血迹包裹，竟显出一丝狰狞。
我回头望着他屋里大大小小的箱子，每一个都有不同的用途，每一个里面是不是也都装着他的故事呢
我回到教室，文婉和小雨都在门边站着。我能感觉到她们的目光都在朝我射过来，但我这会儿真的不太想跟她们说话。有什么好说的呢那块玻璃已经碎了，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让它变回原来的模样。就像爸爸妈妈离婚了，我无论说什么或是做什么，他们都不可能重新在一起，给我一个完整的家了。
我看看手上的纱布，心想今天反正也拉不了琴了，索性一个人走到院子里去。
窗台下的碎玻璃片流成一道彩虹，在阳光里熠熠生辉。但若是有人被它蛊惑，真的沉溺其中……我不敢再想下去。院子里秋阳依旧灿烂，但我仍觉得身上发寒。凌霄花藤上有几片叶子在风中瑟缩着，打着旋掉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秋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