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边城》翟怡秀

6、草儿

　　那天回家后发生了什么，以及妈妈又对我说了什么话，我都已经不太记得了。我只知道，从那时起我开始认真地阅读《边城》。
　　不管考得怎样，暑假还是按部就班地到来了。文婉这次倒没再上辅导班，莫叔叔把她和文阿姨一起接到南方住一段时间。我目送她们坐上莫叔叔的轿车，也替他们高兴，但心里总有些空落落的。
　　于是我写完作业就去车子棚找珠珠姐玩。她和老奶奶的家，就在车子棚一角搭起的一个简易的木板房里。她是老奶奶收养的女儿。
　　小区里的人似乎都不怎么喜欢珠珠姐，他们总觉得她性格怪僻，不爱搭理人，只有我知道，她只是更喜欢用笔跟她的本子说话哩。
　　除非有人来存取车子，否则她永远都趴在那张堆满杂物的旧桌子上，专心致志地写东西。我看过她写的东西，她似乎也只肯给我和老奶奶看。她每天写的内容都注明日期，她把每天发生的事无论大小都记录下来，还有她对每件事的感受，也都原原本本，真真切切地写出来。
　　老师是不允许我们这样写作文的，说这叫“记流水账”，缺乏明确的主题。但在我看来，她这样做能将流逝的光阴凝聚起来。她对生活的每一声呼唤都留在了纸上。
　　其实，很多东西并不在于它本身是什么，而在于你怎样看待它，不是么
　　一天早晨，我看见珠珠姐在本子上写下一句话:我的窗台上长着一棵草，朝阳的光辉使它开出了一朵花，它的花有着爱情的颜色。
　　我也看到她窗台上砖缝里的那棵小草了。它最初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是风把它送来的么不管怎样，它还是在砖缝里的那一点尘土中颤颤巍巍地挺直了身躯，骄傲地擎起火红的奖杯。我听见它在为自己欢呼。
　　这，就是爱情的颜色么
　　最近志强哥老是来找珠珠姐。他一来，她的脸老是红得跟花朵似的。这时，老奶奶总笑得像阳光一样灿烂，她冲我招招手，让我出去，给我缝布老虎。
　　可是，到底什么是爱情呢？我其实并不很理解翠翠为什么会爱傩送而不爱天保。同样我也不知道爸爸现在是爱妈妈还是爱那个“珊珊”。
　　我想起我在别的地方也曾经见过这样的小草。那是在小雨家的早点辅后面，一条幽暗的小巷子里。那里的地面坑坑洼洼，凹进去的地方总有积水。许多的草就在这里寄生。
　　走进小巷，即使在三伏天也能感到丝丝凉意。她家门边的菜筐上坐着一只胖猫，总是懒洋洋地半睁着眼。有时我盯着它看半天，它才抬起脑袋来瞅瞅我，晃一晃它那肥硕的尾巴。好像在向我表明它才是这里的主人。
　　巷子前边的小房子是小雨爸妈卖饭的地方，后头是一间狭窄的储藏室，他们一家三口也住在里面。大约小雨跟她妈妈说了我教她拉琴的事，她妈妈邀请我过来玩。在征得妈妈的同意后，我就来了。
　　每天早晨我来到这里，一场紧锣密鼓的战争早已拉开序幕。小雨爸爸是这场战争的后援。他瘦瘦高高的，腰上系着一条围裙。他在后头靠近门的地方支起一口平底锅，煎鸡蛋，烙葱花饼，然后将那涂抹了朝阳颜色的食品放在大托盘里，由小雨捧着，送到前边窗口卖饭的她妈妈那里。她妈妈是这场战争的主力军。她站在凳子上，用饼子裹住鸡蛋，手脚麻利地塞进塑料袋里，递给窗外等候的人。再从他们手里接过钱，利索地数好，找好，然后将劳动成果收进墙上挂着的一只油腻腻的帆布包里。
　　有时，我看着小雨端托盘时颤颤巍巍的样子，就想过去帮她一把。她爸爸总是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拦住我。他指指自己身上沾满面粉的围裙，又指指我的衣服，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怕我把衣服给弄脏了。
　　一早晨弥漫的硝烟终于散去，到了打扫战场的时间了。她爸爸拿着托盘放到水池里清洗。在家里，我从没有洗过碗，都是我妈妈洗。我看着水龙头喷出的水落在托盘的边缘，又仿佛受到惊吓似的弹跳开去，形成一朵王冠状的水花，忽然想到:其实小提琴弓法里的跳弓很像这飞溅的水滴，和琴弦甫一接触，旋即离开。严老师说过，跳弓适于表现奔腾跳跃的情感，就像帕格尼尼的《第24号随想曲》，在炫技逞才中蕴含古典的忧伤。但这里早晨紧张忙碌的生活情境却又不是小提琴那华丽的颤音能够真切地表现出来的。
　　她妈妈从储藏室抱出一个大铁盆子，里面装着的不知是什么植物，绿蓬蓬的。她很费力地将盆子举起来。小雨爸爸赶紧接过去，放在水池里，用手指指盆里的东西，又比划了几下。她妈妈也冲他做了几个手势，一旁站着的小雨便笑了起来。那位母亲就走到比她还要高一点的女儿身边，轻轻地帮她拭去脸上的汗珠。
　　我自然看不懂手语，但这一瞬间我仿佛听见阳光洒落的声音。如果她家前头的那扇窗户有玻璃的话——我想，那块玻璃就是用金子做成的。
　　我看见小雨好奇地去摸盆里的东西，一双白净的小手在那堆青草中翻搅着。
　　“这是苜蓿。”那位母亲对我说。
　　“苜蓿”我只听说过紫花苜蓿，《本草纲目》里有，说它能做菜，能做饲料，还能入药。
　　于是我也凑过去看: “它是不是会开花紫色的花”
　　“草也会开花吗？”小雨瞪大眼睛问我。
　　是呀，我想，我见过的。在窗台的砖缝里，它的花有着爱情的颜色。
　　她爸爸将苜蓿洗净后焯水，然后切碎，又在碗里打几个鸡蛋，把苜蓿和盐放进去搅拌一下，就倒进了平底锅里。
　　那位母亲似乎想让孩子的父亲休息一下，执意搬了凳子来，站上去，抢过铲子。我觉得她那胸有成竹的样子特别像一位指挥家。她一回头见我专注地看着她的动作，冲我笑笑: “很快就好哩，你跟小雨恁俩上外头玩会儿。”
　　我想走，妈妈说过不让我在别人家吃饭。我向小雨作了个手势，但她应该没看懂，跟着我走了出来。那只胖猫本来正蹲在门边坐等吃饭，这会子居然爬起来，围着小雨打转，亲昵地在她腿上蹭着。
　　“我先回去了，”我对她说，“我还有作业要写。”
　　小雨也明白我马上要上初二了，很“忙”，她点点头，但还是坚持陪我走到小巷口。
　　“你看，这里的草并没开花呀。”小雨指着水洼里星星点点的翠绿。也许因为不见阳光，那些草长得分外纤弱，像是生了病。
　　“每一棵草都会开花的，我见过，我相信这点。”我笃定地对小雨说。这时，那只胖猫睁开了眼，懒懒地冲我叫了两声，仿佛在附和我的话哩。
　　我猜，它记得的应该是煎饼里的葱花吧。
　　巷子口那里有棵梧桐树，阳光穿过它稀疏的枝叶，洒下一地的金蝴蝶。

作者有话说

　　本作品与任何现实中的个人及团体无关，请勿无端猜想，如有雷同，纯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