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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纳洛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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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汤照眠反问,她眯起眼瞟了一眼Riesling,“你不知道吗?”
Riesling抬了抬胳膊,把墨镜退回到鼻梁上,透过墨镜悄悄打量着面前的这位警官。她比她矮半个头,五官算不上精致,眉毛微微皱着,短发齐肩,发梢有些发黄和分叉,衬衣皱巴巴,看上去已经穿了好几天。
“不知道。”Riesling回答。
汤照眠直视着Riesling的墨镜,然后掏出自己的警官证在Riesling面前晃了晃,“我怀疑你与一起危害公共安全的刑事案件有关,需要带你去警察局问询,请你配合调查。”
那辆保时捷里的一个穿着红T恤戴着大金链子的男人挣扎着推开了车门,看着眼前倒下的树,又看了看被铐上了手铐的Riesling,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挠了挠头,主动伸出了自己的双手,等着被汤照眠铐走。
“警官,您贵姓?”Riesling问。
“汤。”
Riesling被汤照眠揪着在事故现场走来走去,“我想这只是一起普通的交通事故而已。”
汤照眠回过头,看了她一眼,“你有权保持沉默。”
Riesling挑了挑眉。
交警们陆续赶到,汤照眠把两个人铐在了车的后座,警铃响动,汤照眠在路上飞驰。
“美女,你的车技挺好的。”戴着大金链的男人满脸堆笑地说。
“叫谁美女?”Riesling和汤照眠异口同声地说。
金链男面露难色,“那我……”
“把嘴闭上。”汤照眠抬高声音说。
【警察局·审讯室】
Riesling独自坐在审讯室里,手被铐在桌上。冷光灯照着黑灰色的墙壁和玻璃桌面,剥夺了所有温度。
汤照眠和冯原走了进来,拉开椅子,坐在了她对面。
“叫什么?”汤照眠问。
“吴缺。”
“职业?”
“自由撰稿人。”
汤照眠看着Riesling的眼睛,“再说一遍。”
“自——由——撰——稿——人。”Riesling放慢语速。
冯原点点头,在职业一栏敲下了“自由撰稿人”五个字。
“我可以喝水吗?有点渴。”Riesling问。
“不能。”汤照眠看着Riesling,斩钉截铁地说。
话音刚落,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穿着蓝色西装系着金色领带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紧随其后的脸色铁青的冯文章。
汤照眠和冯原站了起来,“局长。”
那个中年男人走到Riesling身边,“吴小姐,请见谅,我来晚了。”
Riesling-点了点头。
“这位你们应该都认识,律师协会主席,宋天寅先生。”冯文章长先开了口。
“局长客气了,两位警官好。”宋天寅把手插在裤兜里冲她们点了点头,“不知道我的当事人,是因为什么事情被铐在了这里呢?”
大家都转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Riesling,Riesling在众人的注视下,做了一个无辜的表情。
“我怀疑她与一个我们正在调查的刑事案件有关。”汤照眠说。
“哦,这样啊。你贵姓?”
“汤。”
“汤警官,不知道你手里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吗?我和我的委托人非常愿意做详细说明。”
汤照眠语塞。
“如果没有证据,那么,局长,我可以带我的当事人离开了吗?”
“当然,”冯文章的脸上挂着牵强的笑容,转身面向汤照眠则是怒目圆睁,“把手铐开了。”
汤照眠不情不愿地走到Riesling身边,打开了她的手铐。
“谢谢汤警官。”Riesling站起身,揉着手腕。
宋天寅从衣兜里掏出一整名片放在了桌上,“汤警官,这是我的名片,请收好。如果以后有任何需要做进一步说明的地方,欢迎你随时跟我联系。”
汤照眠看着这张烫着金字的黑色卡片,挂着职业微笑点了点头,默默打算明天在小区门口用他的电话号码写一万个□□小广告。
“局长,非常感谢。”宋天寅转身跟冯文章握了握手,然后又看向了角落里的冯原,“冯原,下次再见。”
冯原举着尴尬的笑容点了点头。
“吴小姐,我们走吧。”
Riesling看着汤照眠,手伸到她肩膀上,捋了捋她皱巴巴的衬衣,像是在拍灰。汤照眠的眼神像刀子,恨不得把她活剐了。她无奈地别了别嘴,沿着宋天寅让出来的路,走出了审讯室,离开了警察局。
“是谁派你来的?”Riesling问。
“是时小姐,我是她的法律顾问。”
Riesling-点了点头。
“需要我送您回家吗?”
“不用。”Riesling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跳上出租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警队的审讯室里,空调吹出来的冷风让冯原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局长,汤队……我去看一眼交管局扣押的货车交接手续有没有办完。”冯原说完,没等两个人应声,直接走出了审讯室。
被冷光灯照耀着的审讯室里,只剩下黑着脸的冯文章和低着头的汤照眠。
“协助交管部门拦截货车,值得表扬。但是,你咸吃萝卜淡操心,这位祖宗是别说是超速,哪怕是损坏公物,关你一个刑警什么事儿?”
“是指挥中心让我协助追击。”
“指挥中心让你协助,不代表你可以在问清楚情况前直接把人铐回局里。你这是滥用公权力,过度执法。”冯文章情绪激动,桌子被他敲得砰砰作响,“你这个刑侦支队的队长受得起宋天寅对你的投诉吗?你辛苦工作受到的表彰,难道就是拿来毁在这种人手里的吗?”
汤照眠低着头,没有做声。
“幸好我跟宋天寅还有些私交,他没有揪着你的小辫子不放。”
冯文章气得直跳脚。汤照眠站在旁边,沉默不语。
“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冯文章问。
“没意思,局长。”汤照眠说。
冯文章长叹了一口气,“你给我回去手写一份一万字的检查,把为什么抓人交代清楚,明天放在我桌上。”
“现在最要紧的不是写检查……”汤照眠低声说。
“哟,汤队您这时候知道轻重缓急了?”冯文章插着腰,原地转了一圈,抬了抬手,“赶紧给我消失。”
汤照眠推门走出了审讯室。
“汤队,”冯原等在她的办公室门口。
“货车呢?”
“那辆货车上是水果,”冯原说,“因为超重,所以……。”
汤照眠一脸无语,爆了一句粗口,“神经病吧,超重有什么可跑的。”
“怕……怕罚款……”冯原低声说。
凌晨3点,遗体存放室的空气里保持着令人安心的寂静。
一门之隔的法医办公室里,汤照眠正趴在蓝伊一的办公桌旁边,鼻子里发出轻微的鼾声。
汤照眠的头顶是一只洁白的骷髅模型,空洞漆黑的眼眶深不见底。
这是一只与人类女性头骨等大的头骨,是蓝伊一在读医学院时候,解剖学老师颁给她的奖励。奖励她在解剖学课上,第一个站出来,拿起解剖刀,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在被福尔马林浸泡过的大体老师胸前划开了第一刀。
骷髅的头骨上刻着一行不明显的字“memonto mori”,这是一句拉丁语,意思是“勿忘你终有一死”。
已经24小时没合眼的蓝伊一仍旧精神抖擞。
留在死去女儿身体里的施暴者的DNA样本是找到施暴者最直接的线索,这是这个年轻的身体告诉她的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信息,仿佛是无声的求助。
这种无声的语言只有法医能听懂。
即使如此,蓝伊一仍旧尽量让自己抽离出来,尽量让自己不要代入太多情绪。尽量把死亡看成死亡,而非仇恨。死亡过程既已还原完毕,她就告诉自己不要再去反复回想,而是专注在当下。
“有结果了!汤汤!”蓝伊一看着电脑屏幕,伸手拍了拍汤照眠的胳膊。
汤照眠支起脑袋,揉揉惺忪的睡眼,看向屏幕的时候,她愣在了原地。
过了很久,汤照眠问:“确定?”
“确定。STR位点匹配度一致。”
两个人看着屏幕,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当中。
电脑屏幕暗了下来,蓝伊一晃了晃鼠标,重新点亮了屏幕。
“3年了。”汤照眠的声音有点儿哑,“法院当时判了他3年,这才刚出来不到半年。”
“你后来见过他吗?”
“没有,”汤照眠摇了摇头,“我听说他又回了海产交易市场。”
“他叔叔的摊位还在?”
“嗯。”
“他白天就去做工,晚上就睡在交易市场旁边一个小公寓楼里。他叔叔在那儿租了个单间。”
两个人又沉默着了一会儿。
“我去申请逮捕令。”汤照眠说着,起身走出了法医室。
又一个凌晨3点,距离锁定杀害这对母女的凶手为赵亮已经过去了24小时。
汤照眠坐在指挥车里,松了松沉甸甸的防弹衣。
“汤队,还有10分钟到。”司机说。
“知道了。”
蓝伊一坐在她对面,伸手握住了汤照眠的手腕,“汤汤。”
“没事儿,你放心。”汤照眠拍了拍蓝伊一的手背,交换了一个坚定的眼神。
蓝伊一听着雨砸在车顶的声音,心绪芜杂。
3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蓝伊一解剖了第一个她熟识的身体。
蓝伊一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雨夜。
汤照眠也是。
彼时,她们都难以相信,早上仍旧鲜活的人,晚上怎么就躺在了冰冷的解剖台上?
蓝伊一用穿好解剖服和戴起手套的时间接受这是现实而非梦境。
而汤照眠,则是窝在解剖室的角落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抽走了灵魂。
那个雨夜里,解剖台上的尸体是汤照眠的师父,当时的刑侦支队的队长,海港警界第二位女刑警队长程雨。
在追逃过程中,她师父穿着便衣进了这间海产交易市场里,恰逢市场内的帮派械斗,六个新上道的小地痞,挥舞着锋利的鱼刀,一人给了她一刀。
这六个小地痞全都不满十六岁。
蓝伊一依次检查了每一条伤口,一一锁定了每一道伤口对应的凶器。致命伤在腹部,是一个十三厘米深的刀口,引发了失血性休克,心脏骤停,当场就死了。
持这把刀的人被判了十年,其他从犯,分别量刑3年到5年不等。从犯赵亮在程雨的左上臂划开了一道十厘米长,深度不到两厘米的口子,只获刑3年。
程雨的死算不上光鲜,汤照眠甚至觉得这样有点儿窝囊,她没法想象,更没法接受,一个破了无数大刑案的传奇人物,就这样死在了乱刀之下。汤照眠觉得讽刺,觉得不甘,觉得恨。可是她什么也做不了,她的拳头打不在这些人身上,而能打在他们身上的拳头又因为他们的年龄显得软绵绵。
坐在指挥车里的汤照眠打开步话机,声音沉稳,“还有10分钟到达目标地点,1组拆成两队,封锁这栋楼的两个侧门,2组看住大门口,3组跟我一起上去拿人,如果没有呼叫,4组直接在3组进去10分钟以后上楼。嫌疑人可能持械,不要打草惊蛇。”
10分钟后,指挥车停在了楼门口。汤照眠跟蓝伊一道别,直接跳下了车。
她拉开这栋楼的防盗门,沿着台阶到了赵亮的家门口,这是一道几乎一碰就破的木门。汤照眠示意身后拿着破门装备的警员准备破门。那两个警员点点头,紧接着,“哗啦”一声,木门支离破碎。
“警察!不要动!”汤照眠举着枪和手电,冲进了房间,一脚踹开了赵亮租住的次卧。
房间里静悄悄,只有一盏台灯摆在地上,发出昏暗的光。空气的味道恶心极了,湿哒哒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房间的角落里摆着一张床垫,一个人影蜷缩在床垫旁边的地上,周围满是呕吐物。
汤照眠快步冲到人影面前,给他翻了个身。
这就是她要找的赵亮,她不会忘记这张脸,不会忘记那六个人每个人的脸。这张脸现在双眼紧闭,嘴唇青紫,胸膛几乎看不到起伏。汤照眠把手放在他的脖子上,摸到了微弱的脉搏。
汤照眠起身,环顾着房间,看到了地上的白色粉末和一次性注射针头。她叹了口气,打开步话机,然后又关上。
“室内危险排除!”不知道是谁在喊。
“赵亮还活着吗?”不知道是谁在高声问。
“汤队?”不知道是谁的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语调。
汤照眠犹豫了一下,把步话机伸到嘴边,按下了讲话的开关,“伊一,嫌犯疑似吸毒过量,需要紧急医疗救护。”
下一秒,步话机里就传来了蓝伊一的声音,“收到,我马上上去。”
蓝伊一的脚步声匆忙而沉重,她提着箱子径直走进了房间里,毫不犹豫地半跪在赵亮身旁,掏出手电筒,翻开赵亮的眼皮,查看他的瞳孔。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搜查房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赵亮和蓝伊一的身上。
汤照眠站在旁边,看着蓝伊一的动作。她攥了攥拳头,仿佛仍旧能感受到刚才赵亮微弱的脉搏,对于她来说,等待蓝伊一走上来的这一分钟格外漫长。
她多希望赵亮在这一分钟里就这么死了。
如果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她甚至想拿起地上那半管没注射完的东西,打进赵亮的血管里,然后握着他的脖子,感受他的脉搏消失。
她能吗?虽然不知道能不能这么做,或者有没有胆量去做,但她现在已经允许自己这么想了。
蓝伊一戴上手套,打开勘察箱,检查过赵亮的气道以后,取出了侧袋里的一次性高浓度氧气袋,罩在了赵亮的口鼻上,打开了阀门。
“初步判断是□□或阿片类急性中毒。”蓝伊一说着,打开了急救包。
汤照眠看着房间里的其他几个警员,“搜一下房间,看看还有没有别的货。”
“好的,汤队。”几个人四散在了房间里。
“这是什么?”汤照眠看着蓝伊一从急救包里拿出的注射器。
“这是纳洛酮,解毒药,”蓝伊一说,“帮我把他的上臂褪起来,需要做肌肉注射。”
汤照眠过了半天都没有动作。
蓝伊一困惑地抬头看了一眼汤照眠,只见汤照眠垂着头,看着地上的赵亮。
蓝伊一看不到汤照眠的表情,只是觉得有些异样。
生命飞速流逝,来不及任何犹豫。蓝伊一迅速褪起赵亮的袖子,捏着他的三角肌,把针头刺入了肌肉里,药液被推了进去,然后拔出针头,熟练地盖上针帽,收进了生物危险袋里。
她听了一会儿赵亮的心跳,又迅速打开AED,贴上了电极片。又过了几秒钟,垂死的赵亮突然开始咳嗽,四肢抽动了几下,氧气袋发出了声响。
“纳洛酮起效了。”蓝伊一的声音平静。
汤照眠仍旧低着头,半跪在旁边。她看着赵亮恢复意识的面孔,她的心里空空荡荡。她无法辨认此刻的情绪,是“失望”吗?可是她又羞于将这种情绪描述为“失望”,所以她的心空空荡荡的,空得连回声都没有。
蓝伊一是对的。法律没有给她权力对赵亮依据道德做出“审判”。赵亮罪大恶极,在警察的身上捅过刀子,还迫害了一堆母女,更是对一个12岁的女孩做了非人的事情,他作为一个人已经无药可救。
蓝伊一摘掉手套,扶着汤照眠的肩膀,低头去看她的脸,“汤汤。”
汤照眠回过神来,抬头看着蓝伊一,眼睛通红。
蓝伊一微微皱了皱眉,张开手臂,把汤照眠抱在了怀里,汤照眠埋在蓝伊一的肩膀里,哭出了声。
“我师父……师父……”
“我知道。”蓝伊一轻轻拍着汤照眠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