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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雁门 ...

  •   这个秋天格外肃杀,距离萨水岸边那场吞噬几十万精锐的惨败已过去数年,然而大隋王朝这道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持续溃烂,脓血渗透了四野。钱辰如同一只被多次惊扰的孤雁,在愈发动荡的时局中辗转漂泊。他不再是那个只需专注于具体工程或战役后勤的文牍吏,而是被时代的浪潮裹挟着,跌跌撞撞地卷入了权责模糊的机构,他正跟随着皇帝那依旧竭力维持排场的仪仗队伍向北行进,目的地是雁门郡。
      大隋王朝的版图,如今已是一幅被烽烟肆意涂抹的残破画卷。王薄唱着《无向辽东浪死歌》,与刘霸道等人啸聚山林,孙安祖、张金称等人纵横驰骋,官军往往望风而逃,江淮之地,杜伏威、辅公祏的势力如野火蔓延,盘踞在瓦岗的李密,发布檄文,历数杨广罪状,声势浩大,有问鼎天下之志。政令在广袤的乡村和众多的州县早已形同虚设,皇权的威严只在那些还有重兵把守的孤城和皇帝銮驾所能直接威慑的有限范围内残存着一丝体面。杨广这位曾经雄心万丈的帝王,似乎依然不愿正视残酷现实。他将繁冗的朝政大多交由虞世基、裴蕴等善于逢迎的佞臣处理,自己则时而沉浸在江都的温柔乡,用美酒和宫廷雅乐麻麻痹自己,时而像焦躁的困兽,进行大规模劳民伤财的巡狩,仿佛要通过这种浮于表面的赫赫威仪,来震慑那些他明知已遍布四方的“不臣之心”,来向天下证明他依然是大隋江山无可争议的帝王。此次北巡雁门亦是如此,带着近乎对过往“圣人可汗”荣光的追忆。
      雁门郡,这座矗立在北方边陲的军事重镇,在秋日高远而苍凉的天空下,迎来了它尊贵而又显得不合时宜的客人。塞北的初秋,寒意深入骨髓,风沙远比关内猛烈。钱辰所在的临时机构,被分配负责协调周边区域粮草调配文书。这看似边缘的职责,却让他得以像透过缝隙观察。突厥,曾经被杨坚分化瓦解并臣服于大隋,在雄才大略的始毕可汗领导下,已然变得空前强大,控弦之士数十万。他们冷眼旁观内乱与衰败,不再满足于昔日那点朝贡和边境互市的微薄利益,贪婪而凶悍的目光,投向了南方那片曾无数次驰骋掠夺的富庶土地。
      皇帝的行宫之内,却依旧可悲地弥漫着不切实际的傲慢的松懈。杨广带着他的后宫嫔妃、百官机构、骁果禁军,浩浩荡荡地驻跸于此,排场不减当年,仿佛这只是一次如同以往许一样彰显天威的寻常巡幸。盛宴依旧举行,歌舞依旧彻夜,没人敢去预料一场足以颠覆一切的危机,正如同草原上悄然集结的狼群,在黑暗中亮出獠牙,迅速而致命地逼近。
      一个在历史书上浓墨重彩记录的日子,清晨的宁静被撕裂,视线所及的远方山峦之上,粗黑的狼烟冲向云霄,如同雷鸣般滚地而来的马蹄声,雁门城充满了惊恐与绝望的尖叫声。
      “始毕可汗亲率数十万铁骑,已经把雁门郡团团围住了!”
      上一刻还沉浸在虚假安宁中的宫殿,瞬间陷入了极度的恐慌。杨广在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恍惚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恐惧。他被侍卫们簇拥着奔上雁门那高大的城楼。他放眼向城外望去,眼前的景象足以让人胆寒。广袤的草原上,黑压压的突厥骑兵漫山遍野,如同无边无际的潮水。旌旗在狂舞,战马在嘶鸣、骑兵在呼啸、以及那如同闷雷般滚滚而来的蹄声,将这座北方孤城围得水泄不通。
      突厥开始攻城,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掠空而来,带着凄厉的呼啸,钉在城垛上,尾羽仍在颤动。城内的守军,加上随行护驾的骁果军,满打满算不过数万人马,而且仓促遇袭,建制混乱。城外是数十万嗜血悍勇的草原骑兵,双方力量悬殊。经过清点,仓促之间,雁门城内储藏的粮食,只能支撑几十日。一旦城破,不仅仅是皇帝、百官、数万军队,整座城池的百姓,都将面临血腥的屠戮。杨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恐惧攫住了他。他甚至能清晰地想象自己被突厥人生擒活捉,押解到阴山以北的苦寒之地,在草原诸部的嘲笑与侮辱中度过残生的悲惨场景。这对于他来说很可怕,他失去了往常的镇定与威严,仪态尽失。这一刻,那个曾经在仁寿宫隐忍、在洛阳朝堂上挥斥方遒、在焉支山下接受万国朝拜的“圣人可汗”,暴露出了他华丽龙袍之下的本质。
      “众卿速速为朕谋划,如何才能脱此大难?”杨广的声音充满了穷途末路的哀鸣。
      行宫内乱作一团,有莽撞的武将建议挑选精锐拼死突围,但那无异于以卵击石,有文官建议固守待援,但不知消息能否送出这铁桶般的重围,不知城内有限的粮草支撑到几时。
      钱辰所在的临时机构陷入瘫痪,所有的文书流程中断,每个人面如土色,被这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吓得魂不附体。他被一名惊慌失措的将领临时抓差,负责向城头各处防守要点传递一些混乱且往往自相矛盾的指令,并尽可能地收集汇总城上的防御情况和伤亡报告。当他沿着城墙内侧满是尘土和碎石的马道奔跑时,能清晰地听到城外突厥人那如同海啸般的呼啸与呐喊,能感受到攻城槌撞击城门时传来的沉闷巨响和脚下城墙的微微震动,能看到城头守军们因紧张和绝望而扭曲的面容。冰冷的箭矢不时呼啸而过,深深地钉入他身后的夯土墙上,箭尾兀自嗡嗡作响。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着雁门城的每个角落。
      纳言苏威、内史侍郎萧瑀等人,提出务实和可能争取一线生机的建议:坚守依仗雁门城高池深,不能冒险突围。设法选派死士,寻觅敌军包围圈的薄弱处,缒城而下,不惜一切代价突围求援,诏令天下各郡兵马火速勤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应立即宣布悬赏格,激励守城将士死战到底。为安抚军民积怨,需当众明确承诺,自此以后永罢辽东之役。在此危难之际,必须放下身段,亲自抚慰士卒,以皇帝之尊,鼓舞士气,凝聚人心。
      杨广方寸大乱,六神无主,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对这些建议无不采纳。他仓促地脱下了那身象征至尊的龙袍,换上普通将领的戎服,在侍卫们层层叠叠的保护下,战战兢兢地再次登上那箭矢横飞的城楼。他对着城墙上那些浑身浴血的守城将士们说道:“努力击贼,苟能保全,凡在行阵,勿忧富贵,必不使有司弄刀笔破汝勋劳。”
      为了将求援信息传递出去,他采纳了饱含绝望的办法:下令将求援的诏书抄录多份,密封好,系在木头上,趁夜投入穿城而过的汾水中,寄希望于这些“木鹅”能顺流而下,被下游尚未被突厥控制的郡县捞起,从而得知皇帝被困雁门的消息。
      接下来的日子,成为了雁门城内幸存者漫长的煎熬。突厥人依仗兵力优势,日夜不停地轮番攻城,攻势如同永不停歇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猛烈地拍打着雁门城这座岌岌可危的礁石。城内的粮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到最后连将官也只能勉强果腹。突厥将攻破城门屠城的谣言如同鬼魅般在饥寒交迫的人群中流传。
      杨广后悔此次北巡,后悔自己过去的穷兵黩武和挥霍无度,正是这些将他逼到这步田地。钱辰和其他所有的低级官吏一样,只能分配到少得可怜的口粮,饥肠辘辘地蜷缩在相对安全的角落,听着城外的喊杀和哀嚎,
      就在城内粮食即将告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准备迎接最后时刻来临之际,转机终于在绝望中出现了。屯卫将军云定兴率领先锋部队,历经艰险抵达雁门附近。他们深知兵力悬殊,无法与突厥主力正面抗衡,便采用了疑兵之计,命令士兵们尽可能地多设旌旗,夜里则让士兵们分散,用力敲击钲鼓,人喊马嘶,制造出千军万马的浩大声势,迷惑和震慑突厥,使其不敢倾尽全力攻城。紧接着,振奋人心的消息,通过信使传了进来:时任太原留守、山西河东慰抚大使的李渊,以及左屯卫大将军宇文述等部,正奉诏率军赶来勤王。
      始毕可汗得知各路援军正在从四面八方集结而来的消息,派人从草原送来紧急情报,谎称“北边有急”,暗示其后方王庭可能受到威胁。权衡利弊之下,始毕可汗审时度势,不愿与即将到来的隋朝援军硬拼,终于做出了撤兵的决定。遮天蔽日的突厥大军,如同他们来时一般迅捷突然,如同退潮的黑色海水,有条不紊地解围而去,消失在北方苍茫无际的草原。
      劫后余生的庆幸,如同迟来的微风,吹遍了雁门城的每一个角落。杨广摇摇欲坠的朝廷,以及数万军民,凭借侥幸捡回性命。
      “雁门之围”所带来的深远影响和巨大创伤,却远非一时的庆幸所能弥补。彻底撕下了其强盛帝国的伪装,将外强中干暴露在天下人面前。杨广在围城期间,做出“重赏”和“抚慰”承诺,尤其是在压力下宣布的停止征伐高句丽的誓言,在危机解除之后,被他以各种借口拖延,甚至公然推翻。这种自食其言的行为,进一步彻底透支了朝廷本就荡然无存的信誉和民心,也寒了那些曾在雁门城头为他拼死血战过的将士们的心。
      钱辰站在血迹斑斑的雁门城头,望着突厥骑兵远去后扬起的烟尘,心中没有多少幸存下来的喜悦,只有冰冷的深沉。李渊这个名字,在这次成功的解围行动中,开始被频繁地提及,似乎也在冥冥之中预示着未来。
      雁门之围,如同沉重的雷鸣,未能带来复苏的甘霖,反而加速了那些蓄势待发的力量争夺天下的进程。大隋王朝已经进入不可逆转的历史走向,钱辰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这寒意不仅来自雁门郡肃杀的秋风,也来自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他知道在隋末乱世的旅程,距离终点已经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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