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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征伐 ...

  •   河边的柳树长出了些嫩芽,寒意却并未散去,如今的大隋如同一架被驱策到极致的战车,所有的零件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而它的目标直指东北方的高句丽。征讨的诏书早已不再是秘密,将所有的人力、物力、财力,乃至那点残存的民心,都疯狂地吸附,最终投向那片未知的土地。
      钱辰如同一片落叶被卷入漩涡,他被调往涿郡这座被誉为“北门锁钥”的军事重镇,如今已成为此次东征的前线总指挥部和最大的物资集散中心。他的新岗位在一座位于桑干河畔刚刚紧急建设完成的粮仓担任文书佐吏。他负责核对通过永济渠及漫长陆路艰难运抵的粮秣、草料、军械,并协助进行分配、调拨至各路大军。
      涿郡已彻底失去了往日的边城风貌,变成了一座无喧嚣混乱的兵营和露天仓库。城墙内外,连营绵延,各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从各地征调来的府兵、募兵、以及运输辎重的民夫,像浑浊的洪流不断涌入这座巨大的容器。他们操着各地的口音,脸上带着背井离乡的茫然与对严苛军法的恐惧,被煽动起来的对军功的渴望,还有被漫长旅途和恶劣环境磨蚀后的麻木。
      钱辰所在的粮仓规模大得超乎想象,如同山丘般的仓窖耸立,仓窖里面堆满了粟米、小麦,干肉、咸鱼、豆料。桑干河的河道,运粮的船只密密麻麻。通往四面八方的官道上,由牛车、马车、驴车乃至无数肩挑背扛的民夫组成的运输队伍,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集结了如此庞大规模的物资,面对实际作战人员也远超三十万的庞大军队,以及数量可能更为惊人的随军民夫和后勤人员,整个供应体系依然左支右绌。钱辰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账册和物资清单中,用看似精确的数字记录着这场豪赌的筹码:粮食多少斛,箭矢多少支,弩机多少张,马匹多少蹄,革甲多少领……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无数农夫的辛劳汗水,是无数工匠在作坊里的敲打,是数十万士卒赖以生存和战斗的命脉。他知道历史上这场东征,最终将以灾难性的惨败告终。看着这些凝聚着民脂民膏的海量物资,在混乱的管理、贪墨的官吏、低下的效率和漫长的运输途中消耗,巨大的荒诞感,日夜噬咬着他的心。
      他看到由于运输距离长达千里,损耗率惊人,加上各级官吏明目张胆的克扣,运抵辽水前线指定军营的粮食,往往不足账册上记录。许多远道而来的府兵,尚未看到高句丽人的影子,便已面临断粮的威胁,只能依靠沿途抢掠维持。他看到为了打造渡辽所需的战舰和浮桥、攻城器械,树木被砍伐一空,无数依靠山林渔猎为生的百姓失去了生计,或被强征为伐木役夫。
      杨广那庞大到如同移动宫殿的御营,终于抵达了涿郡。盛大的誓师典礼极尽铺张,金鼓震天,旌旗如林,皇帝身着金甲,发表着慷慨激昂的演说,试图激发起士卒的斗志。然而,站在后勤官吏队伍的钱辰,从那些士兵眼中看到了的是对皇帝威仪的畏惧,而非对战争的渴望。典礼结束后,这台历史上空前庞大的战争机器,终于开始缓缓启动,兵分多路,沿着不同的路线扑向辽水对岸。战争,拉开了血腥的帷幕。
      战争初期,一些经过粉饰的“捷报”断断续续传回涿郡,城寨望风归降,小股部队击退高句丽斥候之类的消息,营造出一种势如破竹的假象。但很快就被不安的传闻和真实情况所取代。钱辰从那些往来于前线和涿郡之间的传令兵、督运官、乃至轻伤员的口中听到了不同的消息:“高句丽人依山筑城,异常险固,守军抵抗极为顽强,滚木礌石如雨而下。”
      “辽东城死伤无数,攻不下来,尸体堆得高如城墙。”
      “圣旨严令诸将,但凡进军,无论大小战术,皆需先行奏请,待批复后方可行事。”
      钱辰知道,杨广为了掌控战局,防止将领拥兵自重,规定了这套极其僵化的指挥模式。这无异于将前线将领牢牢捆住,让他们在面对瞬息万变的战场时只能被动挨打。高句丽统帅乙支文德采取正确的策略,坚壁清野,诱敌深入,利用辽东复杂的地形消耗隋军。
      灾难性的消息悄然传入涿郡,随即以野火燎原之势引爆了积压已久的恐慌。消息席卷整个后勤中心:萨水惨败。
      宇文述、于仲文等大隋最精锐的部队,渡过辽水,深入高句丽腹地数百里。因后勤不继,粮草耗尽,军心涣散,被迫撤退。归途中,序列混乱,于萨水岸边,遭到以逸待劳的高句丽军主力致命伏击。
      一个刚从前方侥幸逃回的督粮官,衣衫破碎,满身血污,面色惨白,眼神涣散,蜷缩在仓窖的阴影里,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说道:“完了,尸横遍野,萨水都被血染红,溃兵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互相践踏。”
      这充满惊恐的叙述,比任何战报更具冲击力,它勾勒出的是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钱辰手中的笔掉在摊开的账册上,墨迹迅速晕开,污损了刚刚辛苦核对完的粮食调拨清单。他虽然知道这个历史结果,但当这冰冷的数字,以如此血肉模糊的方式出现时,他依然感到难以接受。几十万士兵,在遥远而陌生的异国河畔,在一场原本可以避免的灾难中化为一片血肉模糊的尸山血海,成了萨水河底无尽的白骨,成了皇帝“大业”宏图上的一抹暗红。
      失败的恐慌击垮了涿郡的秩序,之前被严酷军法和高压手段压制住的种种矛盾,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猛烈地喷发出来。粮仓、武库周围开始出现越来越多零散的溃兵。他们丢盔弃甲,面黄肌瘦,许多人身上带着伤,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对上级的愤怒、以及失去战友后的麻木。求生的本能驱使他们冲击那些他们曾经誓死保卫的粮仓和物资囤积点,疯狂地抢夺任何可以果腹的食物和能够换取生路的财物。
      钱辰所在的这座巨大粮仓,也未能在这场风暴中幸免。天色晦暗的傍晚,已经失控的溃兵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嚎叫着冲破了外围那些同样士气低落的守卫,扑向那些装满粮食的仓窖。他们用战刀劈砍仓门,用石头砸锁,用长矛捅破粮袋,将粟米、小麦塞进行囊。
      “给我们粮食,不能饿着肚子打仗。”
      “狗官就知道克扣我们的粮饷。”
      “滚开,挡路者死。”
      混乱中,钱辰试图保护几箱重要的军械分配记录和尚未核验完的账册。这几乎是他作为文书吏的本能。然而,他的动作却激怒了一个神智疯狂的溃兵。那人猛地转身,不由分说,用尽力气将他狠狠推搡开。钱辰猝不及防,后腰重重撞在身后堆积的麻袋上,随即身体失去平衡,他蜷缩在冰冷潮湿的角落里,听着耳边疯狂的抢夺声、愤怒的吼叫声、受伤者的惨叫声、以及粮食被肆意践踏洒落一地的沙沙声,让他浑身发冷。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惨败,这是整个后勤体系的全面崩溃。维系秩序一旦瓦解,暴露出来的便是最原始的丛林法则。
      他挣扎着依靠背后的粮袋坐起身,粮仓内已是一片狼藉,如同被暴风雨洗礼过。抢夺仍在持续,桑干河的方向,似乎传来了更杂乱的脚步声和呐喊声,不知是闻讯赶来加入抢夺的溃兵,还是奉命前来弹压的其他士兵。
      冲突声似乎渐渐平息了,或许是弹压的军队控制了局面,或许是溃兵抢夺到了足够的粮食后溃散了。钱辰借助粮袋的阴影,小心翼翼地向着粮仓堆放杂物的偏门挪动。他终于挪到那扇小门边,门闩并未从外面锁死。他轻轻拨开门闩,推开一道缝隙。外面是沉沉的夜色,远处还有零星的喊叫和火光,但近处暂时无人。一股带着河水腥气和焦糊味的冷风灌了进来,他挤出门缝,融入涿郡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怀中的卷轴压着他的心。他不知道前路何在,只知道隋朝已经随着萨水几十万亡魂的哭泣,即将走向结局。而他还将继续走下去,走向那注定烽火连天的未来,走向他既定的归途。
      他望着眼前这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混乱失序景象,仿佛透过涿郡的粮仓,看到了不可挽回的颓势。杨广建立在开皇遗产之上,用无数民夫白骨和士卒鲜血强行催生出的“大业”之梦,终于在这萨水河畔,被现实无情地撕开了脓血横流的伤口。正伴随着失败的消息和失控的军队,急速向躯体深处溃烂。他知道历史的洪流在此刻已然彻底转向。他这枚知晓结局却无力撼动分毫的棋子,也在这突如其来席卷一切的巨大风暴中,被狠狠地震荡,即将彻底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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