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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烛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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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长河在钱辰这里仿佛流淌异于常人,在宋朝的经历如同汴河上穿梭的舟船,一艘艘更替。昔日陈桥驿那个略带青涩的他,如今已被岁月打磨得更加沉稳内敛。他凭借着那份始于陈桥驿的机缘和其后续展现出的可靠,虽未获得显赫的高官厚禄,却也在殿前司的体系内稳步晋升,如今已官至内殿直都知,成为了掌管部分宫廷禁卫的军官。这使得他得以在视野绝佳的位置,如同隐藏在幕后的观众,继续他见证历史的漫长旅程。他熟悉这座宫殿的每了解宫里的规矩,始终小心翼翼地维持局内边缘人的身份。
冬天酷烈,万物肃杀。汴京城被一股来自北方的强寒流笼罩。皇宫在凛冽如刀的寒风中更显巍峨肃穆,殿宇那厚重的琉璃瓦顶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飞檐翘角如同怪兽的利爪,沉默地撕扯不见星月的浑浊夜幕。宫人脚步匆匆,不敢在室外过多停留,连平日里聒噪的寒鸦也销声匿迹。
钱辰轮值,负责万岁殿外围以及邻近宫苑区域的巡逻。他身披冰冷的铁甲,内里衬着厚厚的棉袍,却依旧感觉寒意无孔不入,顺着甲叶的缝隙往里钻。他手按着腰刀坚实的刀柄,踏着宫中冰冷的石板。他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动静,注意力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座灯火通明的万岁殿。
据宫内流传的消息以及他有限的观察,赵匡胤近来龙体欠安。这位开创大宋基业的皇帝,似乎被慢性疾病困扰,已大不如前,虽未到无法理政的地步,但那曾经如同烈日般灼人的锐气,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近来一个微妙的变化引起了钱辰的注意:晋王赵光义入宫探视的次数明显频繁了许多。
钱辰巡逻至靠近万岁殿的地方,他借着殿内透过窗棂朦胧的烛光,以及在寒风中摇曳不定灯笼的光芒,看到晋王赵光义的身影。
赵光义并未进入殿内,而是在殿门外不远处驻足。他面向万岁殿的方向,面色凝重,眉头紧锁,眼神在跳跃的灯笼光影下,似乎有种复杂难明的火焰,那不仅是探病的忧虑,也像是一种强烈的渴望。
他看见赵匡胤身边的内侍省都知王继恩,此刻正如同灰色的幽灵,垂手侍立在晋王赵光义身后,态度恭谨。王继恩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但他那微微低垂的眼,目光扫过晋王刘光义的背影,似乎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王继恩的态度和倾向,往往在关键时刻,预示着宫中风气的微妙转向和权力的暗流。
钱辰不动声色地脚下未停,继续按照既定的路线沉稳地巡逻,仿佛只是一个尽忠职守的普通军官。但他的心神却系在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万岁殿上。他刻意放轻了脚步,将感官的敏锐度提升到极致,耳朵捕捉着风中传来的任何异响,眼睛的余光始终留意着殿门方向的变化。
寒风呜咽,如同无数魂魄在宫殿内哭嚎,听起来格外瘆人。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万岁殿内,似乎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动静。
钱辰当时正巡行到距离殿门可以遮蔽身形的位置,他隐约听到殿内传来赵匡胤威严的声音,但因为窗棂紧闭,听不清具体内容,只能感受到情绪的波动。紧接着,沉默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人心头发慌。
然后,他仿佛听到器物碰撞的声音,像是带有金属或玉质的物件,然后重重地顿在金砖铺的地上,发出的那一声沉闷的响声。这声音并不算震耳欲聋,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宫之夜,那阵激动的语声和诡异的沉默之后,却显得格外突兀。
几乎就在声响传来的同时,殿内烛光剧烈地摇晃起来,透过紧闭的殿门上半部分糊着素绢的棂纸,可以清晰地看到殿内原本稳定燃烧的烛火光影,正疯狂地明灭闪烁,如同鬼魅狂舞般的影子投射在门窗上,烛影剧烈摇曳,充满难以言状的激烈和不易察觉的慌乱。
殿内摇曳的烛光渐渐稳定下来,透过门窗的光亮,似乎比之前黯淡了许多,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万岁殿陷入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留下无边无际的虚无和寒冷。
万岁殿那沉重的殿门拉开一道缝隙,晋王赵光义从里面出来。他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样苍白,在寒冷的冬夜蒸腾起一丝白气。如同影子般守在外面的王继恩,再次出现在晋王赵光义身后,他的姿态恭顺到了极点。
晋王赵光义在殿门外停留了一会,然后迈开脚步,以看似沉稳实则带着不易察觉慌乱的步伐,离开了万岁殿,他的身影消失在浓重的黑暗里。王继恩在他离开后,将那扇厚重的殿门关上。
钱辰站在原地,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只有一种从心底深处弥的寒意,让他控制不住地战栗。他想起刚才晋王赵光义复杂的神情,还有王继恩高深莫测的态度,他每想过会以这种方式接近历史谜团。
他只是皇宫禁卫体系中的一颗齿轮,被放置在风暴边缘,窥见惊天动地真相的齿轮。任何不恰当的反应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他强迫自己维持巡逻的姿态,直到交接的时辰到来。
阴霾笼罩着汴京城,突然,宫中那口钟响了,钟声悠长而悲凉,如同哀鸣,声震屋瓦,传遍了宫闱,赵匡胤在万岁殿驾崩了。
宫中表面如常,白色的帷幔迅速挂起,整个皇宫瞬间被一片肃杀的缟素笼罩。
一种无比沉重,如同实质般的疑云,已经伴随冬日的寒风和钟声的哀鸣,渗透了皇宫每个人的心里。表面上哀戚庄严,暗地里却是暗流汹涌,人心惶惶。
钱辰奉命加强宫中各处巡逻,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压抑氛围。宫里的人眼神交汇时,都带着心照不宣的惊惧。有资格接近过万岁殿,知晓些许内情的太医或内侍,脸色都极其难看,如同戴上了僵硬的面具,对皇帝驾崩前的具体情形都绝口不提。
几乎是在诏书发布的同时,甚至可能更早,在皇太后和以王继恩为首的部分核心内侍,以及个别手握实权的重量级文臣的“拥立”下,晋王赵光义宣布继位,成为大宋王朝新的皇帝。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如此顺理成章,程序上似乎无懈可击,却又如此地让人在哀伤之余,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难以言状的疑窦与寒意。虽有所谓的“金匮之盟”传言,但在赵德昭已然成年且并无明显过失的情况下,终究并非常道。这违背常理的继承,与万岁殿内那诡异的一幕,无不让人妄加揣测。
钱辰站在值守的位置上,穿着临时配发的素白麻衣罩在铁甲,看着宫中更换的旗帜,看着官员对新皇帝的恭谨与效忠,心中充满荒谬和沉重。远处传来礼官指挥仪仗的号令声,声音在宫墙间回荡,带着故作镇定的虚张声势。他可能是除了极少数身处漩涡中心的当事人之外,对那个风雪之夜发生的惊心动魄有所察觉的人。他所见所闻的那些模糊片段,或许无法拼凑出完整无缺的真相,史官的笔也不会记录下那些摇曳的烛影和可疑的声响,但足以让他深刻地理解,那些冠冕堂皇的历史文书之下,权力更迭的暗流是何其汹涌与诡谲,至高权力的交接在温情脉脉的血缘面纱之下,可能隐藏着残酷而真实的底色。
新的皇帝即将临朝,看似井然有序的权力交接背后,是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和无数个缄默的嘴唇。钱辰整了整身上的甲胄,金属的冰冷透过衣物传到肌肤,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必须更加小心地藏起所知所感,在这深宫的重重迷雾中继续他孤独的守望。他的目光掠过重重殿宇,最终停留在那座已然沉寂的万岁殿。殿顶泛着冷硬的光,飞檐下的铜铃在寒风中发出凌乱的声响。他忽然想起赵匡胤立于殿前,望着漫天飞雪大笑,那笑声仿佛还在耳畔回响,如今只剩下寒风呜咽。
初冬的朝阳穿透厚重的云层,却没能带来丝毫暖意。钱辰站在丹墀之下,按着腰间的刀柄,望向那座依旧肃穆庄严却已物是人非的宫殿,只觉得这富丽堂皇的宫殿从未像此刻这般冰冷而深不可测。
烛影斧声,千古之谜。那狂乱的烛影和突兀的声响挥之不去,赵匡胤在陈桥驿黄袍加身、充满英雄气的统帅,在杯酒谈笑间解除悍将兵权,充满政治智慧的帝王,开创崭新时代、意图终结乱世的帝王,就这样在一个风雪交加、迷雾重重的夜晚,如此不明不白地落下帷幕。而一个新的时代在怀疑与猜测的血色阴影下,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