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古代玩玩》花可

90、宣统

　　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挂在骊山起伏的轮廓线上，像一道将尽未尽的古老血痕。游客早已散尽，陵区特有的那种森穆与寂静开始从每一寸土地，每棵树的影子里弥漫出来。钱辰站在那巨大封土堆的阴影下，寒风掠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枚时光玉，那枚色泽青苍，内部似有云气流转的玉，将他一次次抛入历史的洪流，让他在那些早已风干的名字与事件中亲身经历。
　　秦宫的肃杀，汉阙的宏阔，魏晋的风流，唐土的瑰丽，宋时的文雅，蒙元的苍莽，大明的刚烈，清朝的沉暮……
　　一幕幕并非史书上冰冷的铅字，而是他见识过的空气，并肩作战过的袍泽，爱过也别离过的容颜，是刻入骨髓的记忆。如今，一切都结束了。或者说，他作为闯入者的旅程，该结束了。
　　封土堆沉默地矗立在愈发浓重的夜色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守护着地底那个曾经睥睨天下的灵魂，以及与他相伴千年的秘密。钱辰不再犹豫，他凭借着在过去那些险恶环境中磨砺出的身手，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陵园的核心区域。
　　时光玉本身，就带有某种灵性。他找到一处文献中曾有记载，又经过他亲自在不同朝代侧面印证过的，可能与地宫某种“气脉”相连的偏僻角落。这里乱石堆积，荒草蔓生，更显僻静。
　　他再次拿出时光玉，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幽幽的光华，内部的云气似乎流转。他闭上眼，将玉轻轻贴在额头上。无需言语，只是一念流转。脚下的土地仿佛变得虚幻，一种轻微的失重感传来，周遭的景象开始扭曲。黑暗涌来，却又并非纯粹的黑暗，其中有流光闪烁，有难以辨明的低语呢喃。这是时光玉开启通道时的景象，他早已习惯。只是这一次，目的地不再是某个动荡的年代，而是直指这宏伟陵墓的深处，那座从未被现代人见其真容的地下宫殿。
　　钱辰睁开眼，眼前并非想象中纯粹的黑暗，淡淡的光足以让他看清置身于何等惊人的所在。他正站在甬道尽头，直通向视野尽头那更加深邃的黑暗。两侧是高达数丈的墙壁，以巨大的条石垒砌，墙面绘满了气势恢宏的壁画。
　　钱辰收敛心神，没有时间去细细观摩这旷世奇景。他能感觉到，手中的时光玉与这地宫深处某种存在产生了共鸣。它像一枚归巢的倦鸟，想要回到它原本的位置。
　　他沿着甬道前行，甬道两旁矗立着陶俑。它们并非外面兵马俑坑里那些军阵俑，而是文官俑、侍女俑、内侍俑，形态各异，表情恭肃，守卫着这条通往帝国核心的路。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或许已有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甬道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几乎无法用语言形容其壮阔的宫殿出现在面前，宫殿的基座由青铜铸就，泛着幽绿的光泽。支撑穹顶的是巨大的鎏金巨柱，上面盘绕着栩栩如生的金龙。穹顶之上，果然镶嵌着无数明珠宝石，模拟着周天星宿，星光汇聚在一起，构成了一片璀璨的夜空。星空下是大秦的版图，以某种不知名的材料塑造出山川地貌，其中蜿蜒流淌的，正是泛着诡异银亮光泽的水银江河。
　　他的视线被棺椁前方不远处的一座玉台吸引，玉台形制古朴，由整块玉雕刻成，上面刻满了玄奥的符文。玉台中央有一个凹陷的痕迹，形状大小与他手中的时光玉一般无二。
　　他一步步走向玉台，脚步沉稳。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那种跨越时空的召唤。终于，他站到了玉台前。他低下头，凝视着手中的时光玉。这枚时光玉承载了他太多记忆。它不是冰冷的物件，而是他波澜壮阔的见证。
　　指尖拂过温润的玉身，那些被尘封的画面再次汹涌而至，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秦朝，咸阳宫。他作为大臣被召见，高踞帝座之上的秦王，目光锐利扫视着他，那眼神里是何等霸气。殿外，是黑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进献仙药的场景，也曾近距离感受过那席卷天下的雷霆之威。
　　汉朝，未央宫。他曾与那位布衣出身的开国皇帝对饮，听他带着几分酒意，拍着大腿哼唱故乡的楚歌，“大风起兮云飞扬”豪迈背后，是除异姓王的冷酷与对身后江山无尽的思虑。殿宇恢宏，帝国的根基正在夯土奠定。
　　晋朝，洛阳城。曲水流觞，名士云集。他曾与那些挥麈清谈的名士们坐而论道，看他们放浪形骸，饮酒服散，诗篇与墨迹流淌着不羁与风流。也曾在华灯初上的建康城，目睹衣冠南渡后的醉生梦死，以及那隐藏在清谈玄理之下，门阀政治的腐朽与无奈。
　　隋朝，洛阳城。整个洛阳城仿佛一个巨大的工地，夯土声、号子声、木材与石材的撞击声汇成一股蓬勃的声浪。棋盘般的里坊格局已见雏形，笔直的天街如同利剑，刺破旧有的混沌。他也曾沿那条举世无双的大运河航行，从余杭到涿郡，千帆竞渡，漕船如织，像一颗骤然划破夜空的流星，燃烧得极其绚烂，积蓄着瞬间崩解的毁灭性能量。
　　唐朝，长安城。那是真正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他曾在朱雀大街上，看着语言各异的使节商旅穿梭如织。曾在曲江池畔欣赏胡旋女的舞姿，聆听李白醉后的狂歌。那是一个开放的时代。他也曾站在潼关的城墙上，远眺安禄山叛军掀起的烟尘，感受过盛世崩塌前夜的战栗。
　　宋朝，汴京城。他混在人群中，看桥下汴河水奔流，两岸店铺林立，人声鼎沸，勾栏瓦舍里传来管弦笙歌。那是《清明上河图》般的繁华与精细。他也曾在山东水泊，与那些被逼上梁山的草莽英雄大碗喝酒，感受那份“替天行道”的义气。更曾在风波亭外，感受过那刺骨的寒意在江南的烟雨中弥漫，那是英雄泪与偏安耻。
　　元朝，大都城。苍茫的草原与汉地的农耕文明在这里激烈碰撞。他见过蒙古贵族纵马驰骋的豪迈，也见过南人在严酷等级制度下的隐忍。宫室宏丽，兼具蒙汉风格，有着囊括四海的雄心，治理如此庞大帝国。
　　明朝，紫禁城。他曾跪在奉天殿冰冷的金砖上，仰望过那位“开局一个碗”的皇帝，其相貌威严，眼神深邃难测，充满了对权力的绝对掌控与对臣下的极度猜忌。他也曾跟随郑和的船队，看过鲸波万里之外的异域风光，承载着一个民族面向海洋的雄心。也曾在景山的歪脖子树下，感受过“结局一根绳”的皇帝，自缢时一个王朝覆灭的悲凉。
　　清朝，紫禁城。他在养心殿内望去，那位以勤政著称的雍正皇帝正伏案批阅奏章，烛光映着他消瘦而严肃的面庞。殿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朱砂墨的气息，压抑而高效。他也曾在圆明园的残垣断壁间，亲眼目睹冲天火光如何吞噬“万园之园”。
　　朝代更迭，如走马灯般流传。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容，帝王将相，红颜知己，沙场战友，市井小民……他们的欢笑、泪水、怒吼、叹息，他们的雄心与落寞，创造与毁灭，都恍如昨日。他曾参与其中，或推波助澜，或冷眼旁观，或倾力相助，或黯然离场。
　　这些记忆都沉淀在时光玉中，所有的波澜壮阔，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兴衰荣辱，最终，都要归于这片最初的寂静。
　　他不再犹豫，双手托起时光玉，将其郑重地放回玉台中央那处凹陷中。就在时光玉与凹槽完全契合的刹那，整个地宫仿佛轻轻震动了一下。
　　玉台上，玄奥的符文亮起，散发出柔和的光。时光玉本身的光华与之交融，流转不息，仿佛干涸的河床重新迎来了水，以玉台为中心，缓缓荡漾开来。
　　钱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他与这枚玉，与这段跨越千年的因果，终于了结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光芒流转的时光玉，然后毅然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向外走去。脚步不再沉重，反而有些轻飘。当他终于走出甬道，感受骊山脚下清冷的风，玄奇的地宫入口已然消失，他依旧站在那乱石荒草之中，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夜空如洗，繁星点点。历史的长河依旧在无声流淌，他只是一个偶然溅起的浪花，如今，终于回归了属于自己的河道。他迈开脚步，准备融入这平凡的夜色。就在这时，一个清晰的声音从封土堆方向传来。他将时光玉重新放回秦始皇陵的那一刻，千年岁月中经历的一切都变成了历史。
　　钱辰停住脚步，霍然回首。封土堆依旧沉默地矗立在星空下，万籁俱寂，只有风声过耳。他怔立良久，最终对着封土堆行了一礼。然后他转身离去。夜色，温柔地吞没了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