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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白夜画骨 十一回 ...

  •   张果辞别食肆老板,返回异闻社。铜锤比他先一步回去,窄巷子口那株茁壮葱茏的大树将军,就跟缩水了一样,眨眼的功夫又还原成本来孱弱的小树苗。

      铜锤回到门扇上的辅首中,打了一个大大地呵欠。

      铜锤太了解吕洞宾的生活作息了,不到中午,他是绝对不会起床的,谁要是敢吵他睡觉,吕洞宾是会发脾气的。所以,张果回来的时候,就只看到何招娣在新开垦的菜园子里忙活,吕洞宾把屋子搞得一团糟,各种书籍卷宗丢一地,自己就和衣睡在张果的床榻上——因为他自己的榻上堆满了杂物。

      张果站在自己床榻前,默默看了半天。

      半天才讷讷地道:“这是我的榻……”

      吕洞宾睡得乱七八糟,发出低低地轻微鼾声。张果微叹,环视四周,是他完全受不了的脏乱,遂动起手来收拾。重灾区是那张巨大的书案,上面堆放的物品就像被什么东西炸过一样,到处开花,甚至还有昨天吃剩下的食物和碗盘。

      一截紫的发黑的断木,被压在一卷倒扣的书籍下面。张果把书本一册册都放回后面的柜子,看到那截断木的时候,呼吸猛然一窒。

      那截断木只有小手指大小,只是一块碎片,紫红的木色里,有一层层特殊的纹路。跟张果在太乙宫证物室内所看到的那一截,一模一样。

      吕洞宾正睡的沉,被人大力的摇晃,他昨夜伏案一宿,天亮后才困倦的睡去。

      “谁!干嘛!”硬生生被人从睡梦里拽起来,他一开口就全是火气。

      “这块木头,哪里来的?”

      紫红发黑的断木戳在吕洞宾眼前,他困得眼睛睁不开,劈手夺过给扔到榻里,又倒头睡了下去。

      张果把木头捡回来,他也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轴货,把吕洞宾拽起来,又问:“告诉我,这是哪里来的?”

      吕洞宾被激怒了,因为没有休息,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他阴森森地盯着张果道:“你知不知道打扰我睡觉会有什么后果?”

      张果老实道:“不知道。”

      吕洞宾一个飞腿踹在张果身上,张果猝不及防被踹的连退三步,还不等人反应过来,又扑上去劈头盖脸一阵猛打,张果先时震惊过罢,一出手便将吕洞宾反制。

      吕洞宾被拧着双臂,冒一头的火,怨毒道:“这世上有三件事最缺德,砸人饭碗,睡人老婆,还有一件,就是扰人清梦,你缺德不缺德!”

      张果锁住吕洞宾,在他身后道:“我只是想知道那块碎木,你从哪里得来的。”

      吕洞宾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没想到张果一个看上去如此不起眼的人,手下的功夫竟十分了得,下手稳,力道雄,不声不响里透着一股子狠劲。他现在是失去了之前一个月的记忆,不清楚跟张果之前是怎么回事,但是吕洞宾看似漫不经心,什么都不上心的感觉,心里对人的防范却是极强的。

      “你想知道,我就必须要告诉你?”吕洞宾冷冷地道。

      张果顿了顿,“让你打,你就告诉我。”

      吕洞宾挣扎道:“你先放手!”

      张果松开,吕洞宾一拳打在他嘴角。

      两只蠃鱼被惊醒,隔着类冰类雪的缸壁,看得津津有味。

      屋子外面,何招娣听到里面乒乒乓乓的,站在门口跟铜锤闲聊。

      “屋里那俩怎么了?动静闹得这么大。”

      铜锤道:“肯定是被吕洞宾揍了。”

      “为啥?”

      “我告诉你啊,吕洞宾那厮睡觉的时候,千万不要去打搅他,否则后果就会很可怕,他那人有个毛病,人家是护食,他是护觉。”

      何招娣道:“有多可怕?”

      铜锤想了想道:“有一次燊哥打搅他睡觉,被吕洞宾一把火点了头顶上的毛。”

      何招娣不说话了。

      这时,屋子的房门打开,吕洞宾跟张果鱼贯走了出来,两人皆面上带伤,身上衣衫凌乱。张果的唇角破了一块,一片青紫,吕洞宾一边的鼻孔里塞着一张纸,还有血迹浸染在上面。

      张果捂着嘴角处的伤口,依然木木地道:“现在可以告诉我,那块碎木从哪里来的了吧?”

      吕洞宾半仰着面,初升的第一道阳光照在他脸上,染一层金色。“我答应要告诉你了吗?”

      张果闷声道:“是长公主府么?”

      吕洞宾按着自己流血的鼻子:“关你屁事。”

      晨间雀鸟叽叽喳喳,飘荡的薄雾中带着柴火的气味,院墙外面开始传来各种吆喝的声音,吕洞宾打开门,走了进去,砰一声把门关上,从里面卡死,留下张果独自站在回廊下,像被人欠了四百吊。
      ************** ************* ****************
      西市匠作坊,谭木匠工坊。

      午后的阳光猛烈,但西市的匠作坊一带,老槐树长得茂密。夏天正是槐树茂盛的时节,翠绿的叶子将热辣的阳光阻挡,树荫下,工匠们依然各自忙碌着,搬货运货的人络绎不绝,不时说说笑笑,很是热闹,只有谭木匠的铺子冷冷清清。

      铺子开着,里面堆满了木头制作的各种物件,大到门扇,家具摆设,楼阁屋宇仿真模型,大型屏风,小到木马,木梳,还有各种农耕用的工具。铺子靠后的地方是谭木匠画图,打磨木件的区域,地上堆着一捆捆的木贼草,这种草有节而糙涩,用之反复磋擦则能够使木头光净。

      木头的香气充斥,这里的木材种类十分丰富,松木、樟木、檀木、还有沉香。有的香气幽婉,有的厚醇,有的清扬,有的高亢。这么多种木头的香气混杂在一起,格外令人感觉心静。

      一个人居住或者长时间待着的地方,会形成与这个人相呼应的独特氛围。看一个人待的地方,就知道其人大致的性格。异闻社里尽是些诡状殊形之物,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有一定的规律,这里一切都整理的井井有条,就像张果,固定的东西一定要放置在固定的地方,从来不会换位置,虽然刻板,但却说明他是个极其自律的人,跟吕洞宾的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举重若轻截然不同。

      地上一层刨花,各类木材上都做了标记,奇长的原木案子上,还有谭木匠自己做的一些奇巧玩意儿。谭木匠长的枯瘦,一双手因为常年劳作,指结微微变形,手背上的青筋像遒劲的树根,那双手粗糙而有力,透着稳定。

      整个人就像一桩木头,连目光都是呆滞的。

      谭木匠就坐在那一捆捆木贼草上面,一个修长的人影,遮挡了光线,他本坐着发呆,意识到有人进来,头也不回的道:“对不住,近来身上不爽快,不接活,客人请回吧。”

      来人打趣道:“不接活,接客么?”

      谭木匠这才讶异的看向来者。来的人是个高瘦的青年,神采英拔,一表人才。

      自从上次服食砒霜自杀被彭侯输送了木精精华后,谭木匠的气色比起先前好许多,原本干瘦的脸,现在连皱纹都少了许多,整个面皮都好像被撑开了,透着光润,怎么看都不像是身上不爽快的样子。

      但吕洞宾现在不记得木精彭侯的事情了,猛一打眼瞧着谭木匠跟返春了一样,着实有些惊讶。“谭木匠,许久不见,你是有什么喜事么?竟是如此的青春焕发?”

      “洞宾先生,原来是您。”谭木匠看清楚来人,忙站起来,却赶紧将身边一卷宣纸快速的折叠起来。

      吕洞宾注意到那张纸,从隐约露出的墨迹上看,画的是图形,上面还密密麻麻写着字。

      谭木匠苦笑:“洞宾先生,您就别拿我打趣了,我喜从何来,每日里就只有忧愁和烦恼。”

      “原来是心里不爽快。”吕洞宾点点头,“相思病。”

      谭木匠哭笑不得,也不愿再跟吕洞宾继续这个话题。“您怎么来了?”

      谭木匠跟吕洞宾是旧相识了,他异闻社里那面一整张墙大的柜子和书案,都是出自谭木匠之手,用的是上好的紫金刚,这种木料产自遥远的海国,木质有光泽且无过多的香气,最重要的一点是特别的耐湿,这是吕洞宾特殊的要求。

      吕洞宾正经学问一概不通,专通一些奇巧淫技,他那异闻社的物件都是他自己画图设计,连谭木匠都佩服。

      吕洞宾开门见山:“你是整个十二行里最了解木头的人,我刚好有块木头,来请你掌掌眼。”

      谭木匠忙着给吕洞宾倒一碗水喝,一转身,瞧见吕洞宾手上拿着的那一截紫的发黑的断木,手上的粗瓷海碗顿时掉在地上砸的粉碎。

      “这、这……木头,您是从……从哪里来的!?”谭木匠浑身发抖,像是见鬼了一样,话都说不利索了。

      吕洞宾神色了然:“看来我果然找对了人。”

      谭木匠一瞬间失去所有血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像只鸵鸟将脑袋埋在双臂里,声音闷闷地,带着哭音。“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躲不过去的,躲不过去的……”

      他讲的话,语无伦次,吕洞宾感到诧异,似乎谭木匠误会了什么。

      吕洞宾摸了摸下巴,露出狐狸一样的笑,决定不解释,就这样将错就错下去,说不定会有什么猛料。于是他缓声说道:“我是来帮你的。”

      谭木匠闻言抬起脑袋,“你怎么帮我?”

      吕洞宾道:“只要你把这木头的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我,我自有办法帮你。”

      谭木匠又把头埋了进去。“你帮不了我,谁都帮不了我。”

      吕洞宾很想拿手边的那个木头桩子砸在谭木匠脑袋上,他耐心道:“你不说,怎么知道有没有人能帮你?”

      过了许久,谭木匠的声音从臂弯下面透出来。“这种木材叫做紫榆木,榆木有白榆,黄榆和紫榆之分,白榆黄榆多见,紫榆却是少见,尤其是这种已经紫到发黑的,更是世间罕有。从颜色上看,这样的紫榆木,已经超过了百年。”

      榆木并不算什么珍贵的木材,北榆南榉,榆木是北方常见的木材,木性坚韧,硬度与强度皆适中,所以多用来做家具或者雕刻,谭木匠的铺子里就有榆木,但却是黄榆。榆木有一个特点,不用上漆,经过长久的抚摸与时光作用,自己就会生出一种包浆,油亮夺目,木纹苍老遒劲,经常百年过后,依然完整无缺。

      吕洞宾手上所拿的那截紫榆木断片,全称叫做小叶紫榆,重量是普通榆木的三倍,存量是普通的百分之一。这木材为何会这样的稀少,因为其木质坚硬,刀砍斧凿都难以撼动,尤其是这种紫红到发黑的,可沉于水,生长需几百年方能成才,与黄花梨、紫檀并称为三大贡木,但却是这三种木材里最难炮制的,对于寻常木匠而言,别说是制作了,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一次。

      谭木匠只肯告诉吕洞宾这么多,其它的一概不多言。他拿出一块珍藏的紫檀木,跟吕洞宾手中的小叶紫榆断木进行对比,反而小叶紫榆的木质,重量更甚紫檀,也更加细腻。

      吕洞宾对着那截断木仔细端详,果然如谭木匠所说,断木上的年轮纹都是直丝状,鬃眼比紫檀大。

      “洞宾先生,您想知道的,我都已经跟您说完了,您可以告诉我,这紫榆木断片,您是从何处得来的么?”末了,谭木匠眼巴巴地看着吕洞宾道。

      吕洞宾笑嘻嘻道:“真的都说完了?”

      谭木匠有些不自然道:“我不知道您指什么。”

      吕洞宾问:“依你看,这截断木大概有多少年的光景?”

      谭木匠举着木头,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至少五百年。”

      吕洞宾又问:“那么,这一截碎片,依你看会是什么东西上面的?”

      谭木匠摇头:“这我就看不出来了。”

      吕洞宾故意盯着他看,把谭木匠看得更加不自然了,他哈哈一笑,伸手去拿回那截小叶紫榆断木,“既然该说的都说完了,那我也就告辞,打搅你的相思,我感到十分抱歉,你可以继续相思了。”

      谭木匠避开吕洞宾的手,期期艾艾道:“这截木头能否就留给我?”

      “你要它做什么?”

      说这话的不是吕洞宾,而是无声无息出现在吕洞宾身后的张果。吕洞宾个子高,挡在谭木匠前面,他也没看到张果是何时进来的,连吕洞宾都没注意,张果这个人一点存在感都没有,很容易就被人忽略掉。

      “你是鬼啊,走路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吕洞宾没好气道。

      张果不理他,只对着谭木匠道:“你知道这块木头来自何处。”

      谭木匠道:“我只知道这小叶紫榆来自北方极寒之地,并不生长在大唐境内。”

      张果道:“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他逼近,“这种木头在长安城里,除了大明宫,哪里还会有?”

      谭木匠不悦道:“我只是个木匠,你要是问我木头的事情,我知道的都已经说完了。”转向吕洞宾道:“洞宾先生,请回吧,我就不送了。”

      吕洞宾瞪一眼张果,从谭木匠手中拿回那一小节断木,谭木匠有些不愿意还,两根手指捏的死紧,眼神十分的复杂。最终,吕洞宾还是将木头拿回来,转身而去。谭木匠神色黯淡,理也不理张果,又坐回那一堆木贼草上,随手从旁边取过一件木具用草细细打磨起来。

      张果走到铺子门口,忽然又停下来,转身对谭木匠道:“你可认得彭侯?”

      谭木匠抬起脸,呆滞的看了张果一眼,也不回话,又低下头专注的打磨起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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