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钱十三

16、不能说的秘密

　　周诚对着镜子，慢慢扣上雪白衬衫最后一颗扣子。
　　镜中人，剃得整齐的小平头，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一表人才。只是眉骨一道疤，眼里几分抹不去的戾色。
　　照身份证上，明年年初就要满三十了。看起来却还是二十四五的样子。光泽极好的皮肤，强健有力的肌肉，一张过于英俊突出的脸。除了那双时时盯紧人看死的眼睛，周诚并不像个“道上”混的人。
　　当年十六岁的时候，堂主就说，入了这行，就要有活不过三十岁的觉悟。
　　一直觉得，没必要。三十岁之前，足够了。

　　周诚从十五岁开始在龙腾做事。从不要命的抡铁棍干架开始，到弹无虚发杀得血流成河。转眼，十五年。
　　一个完全没背景的孤儿，做到龙腾十二堂主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像个传奇。
　　沈殷龙欣赏他的狠辣，或者说，他的无情太合沈殷龙的胃口。
　　强硬，有力，冰冷。就像一把枪，周诚几乎做到。
　　门开了，一张白皙的脸探进来：“周大哥，他们车来了。”
　　“知道了。”周诚说，脸上线条不自觉放松下来。他走过去把门全开，看着门边讪笑的少年：“干吗在门口蹲着？”
　　“没……啊，我见你换衣服嘛，不好意思进去啦，嘿嘿。”少年笑着，眼睛眯眯，白瘦的脖子扬着，细的一手似乎可以掐断。
　　“……”周诚不知道说什么。
　　出神？也许是的。
　　“多穿件衣服。这天早晚会凉。”他与少年擦身而过出去。
　　少年身上有太阳，青草和甜麦圈的香。

　　多病的路燃是龙腾里前任堂主的儿子。堂主死在海上，路燃刚十岁。托给总是一个人生活的周诚，虽然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兄弟”，鬼使神差，周诚没有拒绝。
　　那时路燃小，周诚无意让他接触他父亲的世界。但是转眼就是七年。仍是，什么都不让他懂，不可能。
　　路燃家政课做便当，献宝般拿去找周诚。不起眼的写字楼里，仗着是周诚“义弟”，兴冲冲就进去。
　　就见到房间里一个人头后仰，抵着墙，缓缓滑下。墙上的血和肉块脑浆是抽象派的图画，周诚面无表情地收起手里的枪。
　　回到两个人的公寓，路燃放好了洗澡水。周诚在里面泡着，门冷不防打开，正条件反射地抓枪，看见走进来是路燃。
　　少年不声不响蹲在浴缸边，拿浴棉仔仔细细擦周诚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指尖有厚厚的茧。
　　他说：“周大哥，在这个屋子里，你是很干净的。”声音哽咽。“因为你是我大哥。”
　　周诚任他流出眼泪，没有碰他，他自己静了一会出去。
　　因为不能让他看见一缸厚厚泡沫和水下自己的欲望。

　　当时间转回眼前，路燃扶着床头柜，看周诚穿鞋。
　　“你什么时候回来？”少年假装随便地问。
　　“迟则明早，早的话……下午，我就回来。”
　　“那我做饭。”
　　“好。”周诚微微翘起嘴角，直起身，突然破天荒揉了揉少年头发。
　　路燃眯眼睛笑，像只餍足的猫。“阿嚏！”
　　“又着凉？叫你多穿衣服。”
　　“没！只是一时鼻子痒。我今年都没有感冒过啊！”
　　“嗯，没有最好。”周诚转身。
　　“喂！”
　　“怎么？”
　　“周诚，”少年突然叫了他的名字，“你记不记得，你说过……”
　　“我说过什么？”
　　“喂！”少年跺脚，许久，挤出字，“你说过，我要是一年不病倒，就……”
　　周诚滞了一下动作，挺直身子。
　　两人都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反倒打破了尴尬气氛。周诚弯下腰，极快极快地在少年额上轻轻一吻，冰凉的嘴唇和皮肤的轻触，瞬间就分开。
　　“你……”
　　周诚僵硬地转过了身，掩饰不自在的脸色。
　　“晚上，等我回来。到时再……”
　　“嗯。”路燃又笑了。

　　如果不是出现他，并不需要这么久。
　　玩命地去做一件事，不用得十五年的时间吧。
　　刻骨铭心地记了十五年的恨。
　　一次次回到可怕的梦魇中。漫天粘腻腥臭的黑血，爸爸飞溅的脑浆和血肉。妈妈和姐姐在面前被撕开裙子，战栗的哭嚎，血顺着腿流下。原来都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却有无数个夜的重放。
　　周诚比所有人都残暴冷血，他们都说他根本就没有心。甚至幻觉，甚至疼痛，甚至毒药都不能让他清明。
　　这时候，竟然，抱着一个身上还有阳光、青草和甜麦圈味道的小孩。
　　睡得安心。
　　还有他的笑。
　　不能不顾一切。因为还想在一切都过去以后……在阳光中继续活下去。
　　周诚看着面前筛糠般颤抖着的女人，衣冠不整的沈殷龙的妻子和女儿，竟然觉得有些乏力。他突然很不想照想象过无数遍那样地做什么了。周诚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手指滞在扳机上。不过，没有多久，他扣了下去。
　　女人们眉心出现黑洞，瞬间涣散了瞳孔。周诚转过身，冷冰冰地看着沈殷龙。那人被五花大绑在凳子上，旁边，如他要求地摆着他要的东西。
　　足以让任何人生不如死的东西。
　　他却突然觉得很累。
　　“周诚，你过来。”沈殷龙沙哑着声音说。
　　周诚安静地走过去，踏着血泊，“你还有什么能说的？”他开口，声音一样的沙哑。
　　“我杀你全家，你也是。”沈殷龙说，脸上突然抽出一抹笑，“嘿，我有一个秘密，也许值得交换。”
　　“说吧。”
　　“路清的儿子，不是他亲生的。”
　　周诚的瞳孔危险地缩紧。
　　“他是我的儿子。我的，在外面的，亲生儿子。”
　　周诚面无表情地举起了枪。“他知道吗？”
　　“知道。他知道我爱他，把他隔离在所有事之外……他理解我，他感激着我。有时候瞒着你，我们带他到别墅，他和小安相处很好，他还教过小安做饭……其实，我们做了一样的事，是不是？我们都守护他，哈哈，我们都给他那么完美的假象。”沈殷龙看了一眼女儿的尸体，笑出血来，“你还给了他这么无暇的……嗯哼，怎么说？爱情？哈哈哈。”
　　“这也算秘密？”周诚冷笑，“值得什么？”
　　“是，杀他全家的仇人，一直照顾他的，当亲哥哥一样的人……深爱他……是不是秘密？嗯？”
　　沈殷龙放低了声音，“让我走。只有我们知道。到此为止。其实，我们扯平。”
　　“放你走？我信不过你。”周诚笑笑，抬手枪响。
　　“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笑完，抬手对准自己太阳穴，“你也一样。”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