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钱十三

15、灯

　　灯

　　南天门的守卫倚着柱子在瞌睡，头一点一点地，脑袋上盔甲的红缨子在濛濛夜色中一颤一颤，远远看去好像一点暗灯如豆。
　　“怎的又困着了？”一个清朗却微恼的声音响起，守卫一个踉跄，忙扶正了头盔立好，一看，说话的不是别人，却是天枢。守卫忙行礼，天枢冷冷道：“次次见你都不上心的，当心功曹发现了报给玉帝，仔细你这层仙皮。”那守卫忙堆了笑脸道：“星君哪里话，小的并不敢……”天枢冷哼一声，也不回他，向天门外怔怔望了半晌，便回去了。天枢一走，旁边守卫乙过来笑他：“又瞌睡着了？”那守卫咬牙道：“一天一天在这儿呆站着，谁没有个憩的时候。偏他又来排场一番，还不信功曹也跟他似的闲忙乎。可他又是上君，少不得迎合他两句。”守卫乙笑道：“星君自己一天几趟的提着灯来天门望着，倒比你还勤。”那守卫道：“你道星君是什么心思？这不，他等着他家那只白毛畜牲呢！”
　　却说天枢回到府里，把手里一盏风灯挂在廊下，自向院里矮榻上倒了。一院子的落英缤纷，衬着天枢的脸容，竟说不出哪个是花。天枢修眉微蹙地望着云里，想着，璇玑历凡也一去小半年了，怎么还不回来呢？

　　那璇玑，是天枢三百年前下凡除妖，从山里樵人的陷阱里拣出来的一只白毛狐狸。天枢见它通体雪白，双目灼灼，是个有造化的，也有了些儿道行，便放了它去。不想才驾起云头，就听得下面那畜生惨叫不已。天枢忙下去看，一看大惊，原来那畜生见天枢走了，吱呀叫着不理会，竟一头又跳下那陷阱里去。天枢忙把它救上来，那畜生绕着天枢转不肯走了，天枢便收了它回天庭。一日去跟月老儿下棋，那畜生盘在天枢膝上，月老儿笑道：“你平素最是无心无情，这会儿又把它寻了回来。你不知道？你和它是结了仙缘的，有九道九劫要历。”天枢笑道：“我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月老儿捻须道：“这却不可多说，你只知道这是最后一道便是了。”半晌，又叹道：“这要看你的造化了。”
　　那狐狸果然伶俐，过了百年，修得人身，化作一个俊眼修眉的僮儿，天枢给他取名璇玑，就收在书房里做了书童。天枢一向喜静，屋里只得这么一个，其他都是顺手拿花儿草儿化的百日小童。百年下来，感情自然非同一般，天枢见璇玑进益广博，给他造了册做了个最末等的仙童。
　　却说一日上天庭出了大乱子，不是别人，正是碧霞元君同华光天王二人闹出了那风流事。天帝震怒不已，把二仙打入水牢，择日要诛。天枢历来与碧霞交好，那时急得竟如锅上蚂蚁，却不知能如何是好。诛仙前日，天枢同水德星君等一干上仙在玉帝前苦求不已，玉帝始不松口，天枢苦求，玉帝一怒连天枢并罚了禁足。水德等见此道不行，起了偷放走二仙的念头，反正若事发玉帝也不能惩他们上仙之众过甚。那水牢本挨着南天门，有一条极细走道跌往凡间。水德等到了水牢，却见角上遥遥悬着一盏琉璃风灯，二仙已不见踪影。
　　不日事发，原来放走二仙的却是那禁足的天枢星君府里一个小小仙童，璇玑。天枢解了禁令出来，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二仙已在凡间历了九九八十一难上来，算是得了教训。天庭始又回复太平。水德告诉天枢他那仙童遭了仙劫，也入凡历练去了，天枢虽挂念得紧，也不疑有他，日日点着灯等璇玑回来，好给他升了仙籍继续相伴万年的。

　　这一日月老儿同水德星君对弈，间或提到那本喜静喜暗的天枢星君，月老儿叹道：“天枢一向最是洒脱，不想这时却迷了心窍！你道那狐狸是什么，它本是天枢第一次入凡遇着的凡人，与天枢结下九道九劫仙缘。只因人仙殊途，天枢动了凡念，被玉帝罚了九百年思过，回来饮了忘忧散才压过去。那狐本是凡籍，被打入九道轮回，为畜为妖，却每世都要遇着天枢这一劫。它为璇玑这一道，已是到了了儿，以后再世投胎入凡，与天枢两不相干。现如今，如今……唉。”
　　水德也叹道：“谁知当年碧霞同华光那事儿，却是这狐狸落下灯放走了他们？玉帝盛怒之际，把它交上诛仙台魂飞魄散，不疑到天枢，已是万幸……”
　　月老儿道：“那璇玑也是个死心眼儿，当日诛仙台上留下一魂一魄，已是极稀薄，却求我替它化了盏琉璃风灯，我给它挂在天枢廊上了。若它好生过了这世，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二人因谈及这事，不免又唏嘘一番。

　　那边厢，天枢一觉醒来无梦无念，天已大亮，院内落英满地，天枢振袖抖落一庭红碎。天枢起身四下里望了一圈，仍是安安静静的，恍惚似这样已过了千百年时光。天枢走到廊下，取下那盏不灭的风灯，喃喃道：“你几时回来，我给你挂了灯，免得你找不清路。”说着，袖了手，仍是往天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