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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功课 ...

  •   三功课
      青菀一点也不惧怕瞿先生。她悟性好,先生点这一处,她便那一处也通了。瞿先生极少表扬她,最多只是淡淡点头。
      春去秋来,先生教完了《诗经》,《论语》,《庄子》又讲词赋格律。这是青菀喜欢的,比得《论语》《庄子》要有趣些,她偷偷在书里觑得两眼“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委实心仪。于是学起平仄押韵倒比往日功课时专心许多。
      先生说:“填词并不难,无非写景抒情,合着格律就好。如果偶成佳句,也可放宽格律的束缚。”
      青菀歪过头,轻轻噙住嘴唇,思量问道:“那我现在就可以填词么?”
      先生微笑:“阿菀要填什么?”
      青菀得意:“《忆江南》怎么样?”暗暗一算又展颜道:“才二十七个字,一定不难。先生赋题?”
      先生看一眼窗外:“院里紫藤开得好,就写藤花。”
      “这个不难。”青菀侧首沉思,很快在纸上写了一句:春去也。
      接下来的却颇费周折,先生含笑:“阿菀可有下句了?”
      青菀蹙眉不满:“阿菀才得了一句,却叫先生打岔了。”先生不语,只见她犹疑着再写下一句:辛苦是藤花。
      先生道:“平仄暂还未错,却十分平平。”
      青菀眯起眼来:“点睛之句还不曾到!”纵是这样小小的娇惯,先生也不会怪,耐心待她又续出一句:翠幕朱帘隔梦远。
      她一手支颐,一手搦管,盘算许久得来一句:阑干十二望天涯。
      先生问:“点睛之句呢?”
      她凑了几次:“零落西窗斜。”
      先生微笑:“阿菀仔细,平仄错了。”
      她一想,果真“西”字不对,该是仄韵。不由焦躁,将“西”改成“绿”,仰首望先生。
      先生笑:“一会儿翠幕,一会儿绿窗,怎么不见藤花有多辛苦?阿菀这几句的好处在于平仄的确没出错。然而情景却不在此处,活生生凑成一阕,也没什么趣味。”
      青菀恹恹,功课之后一个人在房中静静读了好几卷诗词集,青黛要同她酿花蜜也不理会。过一段时日,她似乎也懂得先生所说的情景趣味,并写出诸如“泪湿阑干洇啼红,隔岸水天残云风,香雪帘栊”一类的句子。但先生还是说女娘气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不如不赋。青菀不作声,心里却是不服气,下课了把自作的词给母亲吴氏看。母亲停了针线,自然要夸好。又说自己不会填词,叫她拿给大妈妈去看。孟氏也说好,还略改了几处,并用簪花格的小楷在八行笺上重誊了一遍,说要好好存着。青菀心里欢喜,把词拿给父亲看。父亲问,你瞿先生怎么说?瞿先生恰走进垂花门,笑,我说写得不好,阿菀不高兴!父亲笑了。瞿先生作温和色:“青菀,书上讲,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我便是你要作这样的词,并不是说你现在写得不好。”说着从砚台之侧取过一管湖笔,打开随身所携白扇,录了青菀一阙《南乡子》,微笑道:“日后阿菀得了好词,我都写在扇子上,时时欣赏。”
      青菀脸一红,嘴上依旧不饶:“那阿菀就写许多好词,看先生要买多少扇子回来。”
      当然她也有受罚的时候,厉害的要数这年年初,瞿先生教策论,讲到欧阳修的《纵囚论》,要青菀说自己所想。她皱眉,这欧阳修也真刻薄,太宗皇帝明明是施行仁政,何苦说他“所以求此名也”?先生摇头,李世民未必不是“求此名”,也未必不是一种天真的想法。伦常有序,方能国祚无疆。犯令者,需刑罚之。像释放犯人恩威并重这样的举措偶尔为之即可,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青菀坚持,人犯错多为一念之差,与其为这一念之差而刑罚之,为何不宽仁以待?他犯过一次错,悔过了,或许下次不但不犯错,反而还心怀感恩呢。先生一哂,你还是小孩子,懂什么宽仁慈悲?青菀反驳,那先生教我什么是宽仁慈悲?先生道,譬如你爹爹行医问药,收养猫儿,你救一只小麻雀,放生一条小鱼,这些都是宽仁慈悲。但这只是宽仁慈悲的一种。另一种宽仁慈悲,是解救苍生黎民,这就要毁掉许多东西,要杀人,要流血,要暴动——这在你看来一定很残忍。但我们所在人间并非桃源,并非人人向善,那些魑魅魍魉,便要一一斩除,不可心软。青菀还要辩,先生摇摇手,不要说了,你现在就把这篇《纵囚论》背出来。青菀倔强不背。先生拿枣木戒尺敲桌子,莫非会背了?那你背来看。青菀一言不发。先生一字一顿,我是要你记住世间鬼蜮,绝非你小人儿心里的风花雪月。说罢转身离开,剩下青菀一人在偌大的书房独坐。青菀想了想,还是想不明白,一张绢帕攥在手里,抽一抽鼻翼,眼泪从睫上簌簌滚落,拿帕子按也按不住。
      后来哭声引来了先生。“不许哭!”戒尺落在桌角。从未见先生这般凶,青菀一惊,又无限委屈,心里要将先生恨极了去,一时发誓再也不来上课,最后到底还是开始背《纵囚论》,那可恶的《纵囚论》,她背得气断声噎,背得泪流满面,背完就冲回阁楼,伏到床上大哭,不肯吃饭,不肯出门,无论谁劝也不听。
      吴氏急得团团转,去求丈夫。我太爷爷——陈蓼汀——正在书房同瞿秋龄下棋。吴氏还没开口,陈蓼汀就挥手笑:“不相干——过会儿就好了。”吴氏急得一口苏白:“耐阿是呆头鹅?囡囡认得几个字就好哉,格么逼她做啥末事体!姑娘到底是姑娘家,功课做不做有什么要紧哉!”
      陈蓼汀闲闲落子,沉吟不语。吴氏着急却也无用,只狠狠看丈夫一眼,又不好对瞿先生发作,转身离去。
      然而后来下午,青菀果真一个人好了。洗干净脸,同青黛说了一会话,小姊妹肩并肩到厨房问姜妈要红米粥吃。陈蓼汀和瞿秋龄仍在下棋,听说后只相视一笑,颔首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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