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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母丧 ...

  •   四母丧
      现在要说这一天,青菀母亲难产的日子。
      先生查功课,又讲新课文,见她神色焦虑,便吩咐她先去看母亲。她才出门就被十一岁的弟弟筠官一头撞上,她忙拉他,怎么了?
      爹,爹叫你快过去!
      青菀头脑一轰,直奔阁楼。陈家女儿都是天足,所以跑得飞快。
      其实最初吴氏也给她缠过足,只是经不住她的痛苦哀号,才缠上又松开了。到后来的青黛就更加不必受这罪。
      吴氏的房间人进人出,仆妇个个神色严峻,一盆盆热水接进去,端出来都是满满的鲜红。八岁的青黛被姜妈抱在怀里,一脸泪水。青菀一眼看到门边眉头暗锁的父亲,便找到主心骨般握住了父亲的手。她不敢多问,只听见内室是一声又一声虚弱的啼哭。孩子生下来了!她眼一热,又听见产婆不停喊二夫人。父亲突然要掀帘入室,姜妈拦住,血房不净……产婆打起帘子,老爷进来罢。筠官,大姑娘,三姑娘,你们都进来。
      三层的雕花木床内,躺着面色煞白的母亲吴氏。她嘴唇焦枯,微微翕张,似乎在竭尽全力稳住即将散去的目光。青菀拉着筠官,手心冰凉。她想起一年多前大妈妈孟氏临终时,也是如此,目光游离,面如窗纸。孟氏一向视青菀他们如同己出,青菀也真心把孟氏当作母亲。所以孟氏亡后,青菀哭得十分伤心,七七一过,整个人就瘦了一圈。她不敢想,如今——难道又要和自己的生母作别么?
      父亲坐在母亲床边,握紧她即要凉去的手,唤她闺名,玉蘅。他字字切切说,不要怕,不要怕,你不常说我是顶好的大夫么,我来治你,你一定,一定能好起来。吴氏微微一笑,也只有他听懂,她是用苏白唤他,蓼汀。待青菀青筠青黛到她床边,她已不能出声,渐渐,那双被丈夫握紧的手,彻底凉下去。
      屋中阒然静默,只闻窗下燕语呢喃,春色曼好。后来是青黛第一个哭起来,接着整座阁楼都被哭声淹没。
      陈蓼汀默默在床头坐了一阵,然后把吴氏的手端端正正放在锦被里,仿佛怕她冷了一般。管家小心翼翼来问是不是和大夫人一样的妆裹,如果是,该叫人准备了,不然二夫人路上走得不安。陈蓼汀依旧不说话,管家给姜妈使个眼神,姜妈一面拭泪一面招来两个仆妇上前给二夫人收拾。陈蓼汀只吩咐,你们当心,轻手轻脚。见父亲脚步略有踉跄,青菀强忍悲痛上前搀扶。父女二人静静走出阁楼,来到书房。陈蓼汀嘴角一牵,声音刹那一哑,阿菀,你娘竟去了。青菀双唇簌簌,泪流满面,哽咽说,阿菀知道。
      那个下午,青菀一直陪父亲在书房坐着。其间管家来问置几寸厚的棺板,又问灵堂设在何处。陈蓼汀抬抬手,就照前面大夫人的办。管家老严迟疑,小声说二夫人和大夫人总归有嫡庶之别,况二夫人去得不吉利,老话里的血光之灾也不能不避忌……陈蓼汀摇头打断,这些道理姑妄听之也罢,何苦般到眼下来跟我说,一切都按我的意思。管家犹要支吾,已成泪人的青菀哀声怒道,我爹说是怎样就是怎样!这才打发了老严。
      书房又静下来。青菀已经不哭,姜妈来看过她好几次,见她尚平静,又去照看筠官和青黛,还有那弱不禁风的初生女婴,乳娘也没来得及请,姜妈手忙脚乱煮了米汤叫人喂她,她毫不领情,竭尽全力大哭,红皮桃子一样的小脸被泪水泡得皱巴巴。这哭声更添悲戚——不知亡去的母亲,可听见她的啼哭,而心有留恋?
      灵堂已布置下,惠宁寺的第一批念经师傅也请了来,白烛高烧,钟磬相击,一遍又一遍的往生咒。陈蓼汀仍旧不言不语,青菀的成长仿佛自这个下午开始。她望了望外面的天色,天井里依旧是海棠花,修剪得滚圆的雀舌黄杨,而她已经是没有母亲的孩子。她抚了抚父亲的手,爹。
      父亲努力对她微笑。
      她也努力微笑。
      姜妈端着乌木托盘跑来,里面盛着簇新的孝服。青菀眼泪又滚下来,连忙擦了,很快换上孝衣,束好孝带。
      爹,我先到前面看看,等等瞿先生也会来书房。她说完这句,就跨出门槛,去灵堂了。缭绕香烟十分呛人,陈府在一片缟素中沉入暮色。弟弟妹妹见姊姊来,都扑到她怀里哭。她忍泪嘱咐,不要哭,先给娘烧纸。筠官,娘最疼你,你要多磕头。阿黛,你把那一刀纸给娘细细烧了,再跟姜妈去后堂,你们都要听话。
      报丧的人已从苏州赶回,正要到书房给陈大夫通报,被青菀拦住。高阶之上的青菀面容清瘦,修长的眉眼显出超越年龄的成熟与冷静,跟我说罢。外婆他们几时到?那家仆一愣,说太夫人和亲眷坐夜航船来,明朝一早就到青绵。青菀点头,那你去把客房和衣物备齐。正当青菀吩咐家仆时,一直在后堂打点的瞿夫人大步过来,一把搂住青菀,阿菀!
      青菀一面按孝女礼俯身下跪,一面眼泪又下来。瞿夫人忙搀她起身,拿绢子拭她泪水,阿菀不哭,你娘走得突然,你爹怕也无心料理诸事,你是长女,须得里外担当。下午阴阳先生过来批殃榜,说你娘是凶丧,停灵三日即入殓,当天就要发引,如此匆促,加上亲眷宾朋吊唁往来,定然忙乱。今朝晚上照理你和筠官应当守灵,但我怕你接下来几天吃不消,守到半夜就去歇罢,有筠官在就可以。家里闹,等等叫你先生带你去我家。寅时初再把你接回府,这样可好?
      青菀点头,又要开口,瞿夫人微笑,放心,你先生一直陪着你爹,不要紧的。
      青菀这便放心,正要到灵堂去,却闻院外忽生吵嚷。管家老严的声音,我家二夫人殁了,陈大夫这几天不出诊!对方是乱糟糟的哭声,有女人高声喊,陈大夫,救救我家三儿!青菀看了看瞿夫人,就来到院门边,只见一个头上缠着白绳的妇人抱着昏迷的孩子,语无伦次央告,救救我三儿,求求陈大夫救救我三儿。青菀认得这妇人是镇东的邱寡妇,几年前她丈夫急中风,爹爹也上门瞧过病。后来她丈夫死了,她就在镇里卖鱼养家。邱寡妇怀里的少年昏迷着,嘴唇已是青紫。瞿夫人惊道,怕是厥脱!邱寡妇脸登时白了,又哭起来,我就三儿一个孩子啊!要再有三长两短,我回头怎么去见那死鬼!说着抱着孩子扑通跪下,头磕在青砖上砰砰作响。管家老严冷脸道,你还是省着功夫到别家瞧病罢,我都说了,陈大夫这几日不出诊。
      青菀也十分为难,人群却突然让出一条道,是父亲静静走来。他如常微笑,叫把三儿平放在地,诊脉,又问了几句,便说是厥心痛,忙命人备参汤,加北芪、糯稻根、煅牡蛎同煎,取汁慢慢喂下。三儿突然眉头一皱,竟徐徐转醒。众人皆大松一口气。父亲又嘱咐邱寡妇,叫她去铺上买桂萸酒,邱寡妇用力叩了几个头,连搀带抱把三儿扶起。父亲又吩咐,先不要再让三儿做重活,他这是气阴两虚,亏损了,需仔细调养。又说,邱嫂子不是卖鱼么,多给三儿煮点鱼吃,鱼吃了好。
      在邱寡妇千恩万谢的当口,陈蓼汀已踉跄着回书房去。春夜微寒,星辰寥落,院外丧棚高筑,门鼓罗列,长幡飘飘。中庭树影婆娑,日常淘气的猫咪黄芪也文静下来,轻手轻脚掠过回廊,到小角门那边去了。灵堂祭案烛泪淅沥,牌楼左右花椒作围,前设绢人执戟顶烛。姜妈端了点心给灵堂里念经的和尚吃。青菀说,要看看母亲。瞿夫人便陪她到灵床之侧。母亲吴氏身着十二层绸缎衣,神色安详,竟如睡去一般。青菀忍不住摸摸母亲的手,那手里握着甘露叶和茶叶——青绵风俗,这是作亡者路上解渴之用。吴氏头边的长明灯跃着一点如豆的火光,青菀心头作悲,又哭了一场方歇。
      夜里陈蓼汀也来过一趟,看看灵堂布置,看看亡妻,又看看青菀,微笑说,你那小妹妹有名字了,叫做青葙。停了停又缓缓道,青葙,味苦,微寒,清热,利湿,清肝,明目……是说给青菀听,又是说给吴氏听。
      这时候,女婴青葙,也就是我的小姑祖母,刚喝完米汤,在襁褓里美美地睡着了。她降生的日子,真真切切是“母难日”,这也难怪她的哥哥姐姐一看到她都忍不住伤心。
      三日后黄昏,苏州吴氏葬于青绵镇外的陈氏祖坟——按老规矩,死于难产的妇人是不能入祖坟的,因为怕有血光之灾。而陈蓼汀自不理会这些,把吴氏葬在发妻孟氏的旁边。若干年后,陈氏祖坟曾两度遭迁。第一次迁坟我还未出生。第二次迁坟,我见到的已不是传说几寸厚的黄柏木与杉木棺板,而是几只白瓷胎描蓝色缠枝纹样的瓷罐。我的祖父,也就是当初的筠官,指着另外一只粗瓷罐说,那里面盛着他的父亲,我的太爷爷陈蓼汀——这些都是后话,暂先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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