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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识君(3)情节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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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统在马场等,看着两人肆意地去,尽兴地归。
秦乙怀先一步回来,额间满是晶莹的汗,但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光彩照人。
他下马拱手,朝梁统真心实意地道谢:“感谢梁将军慷慨赠马,我的妻子非常喜欢。”
梁统豪气地一笑,也很自豪:“侯夫人喜欢便好!”
知知慢了几步回来,来时额上颈上也同样满是汗珠。翻身落地,手背在下巴上拂了拂,她笑容高昂地走向梁统问:“梁将军,这马儿可有名字?”
梁统笑容僵了僵,他不太好意思直说,其实在今日之前,他对这匹马完全没有印象,名字当然更是不可能有。
“还未曾……但、但是,既然它是被侯夫人选中的,不如就由您给取一个?”
“可是我不太会啊……”知知略微停顿,忽而眼中一亮,转向身边的男人,“秦乙怀,不如帮我取,你取的肯定比我好。”
秦乙怀温声应,手臂揽着她近些,看到她额上有汗快流入眼睛,伸去拇指给她擦了擦,“你想要什么样的?”
“和呼雷驳一样掷地有声的那种。”
秦乙怀佯作为难:“这可不容易啊。”
“不许偏心。”知知半真半假地笑道,“当初你为呼雷驳取名时,翻了好几天的书册古卷,今天换给我的马取名,至少也要有诗句典故之类的深意才行。”
“我尽量。”他纵容地笑了笑,目光转向在围栏边喘息的两匹俱是漆黑的骏马。
呼雷驳是受过严苛训练的,这点全力奔驰非但没有耗尽气力,还激起它的劲头,一双眼明亮有神。
以呼雷驳参照,知知选的这匹马居然也不输。虽马肚起伏大喘着,仍旧笔挺挺地立在呼雷驳旁边,学着它的样子,原地乖乖地休息待命。
显然是不曾有过这样酣畅淋漓的驰骋,四蹄将软,而眼中囚着满溢的兴奋,在纵蹄之后,愈显神气非凡。
秦乙怀在打量中,暗自佩服:
这确实是匹难得的宝马,他不是爱屋及乌。
虽在马厩中蒙尘,但还是被知知一眼就相中。若有可能,给它一个大放光彩的机会,它绝对会名扬天下。
眸中有细碎的光闪过,秦乙怀想到一个名字。
“识君。”转头看向知知,“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识君,如何?”
知知眨眨眼,唇边扬起的微笑明显是满意的,但故意刁难说:“这取得有点快啊,说,是不是偏心了。”
“这叫福至心灵。”秦乙怀好脾气地哄说,侧脸将一旁想默默置身事外的梁统拉入话题,“梁将军来评评,这个名字不好吗?”
梁统哪会品鉴这。他刚悍有余,文雅不足,秦乙怀明明知道,还坏心眼地拉他下水。
搜刮着肚子里残存的墨水,梁统艰难地道:“呃……这个名字好!大气,又……又充满前途……呃,富有诗意,还兼具品格……清新儒雅,唔……”
看梁统绞尽脑汁地想词,知知想笑又不敢笑。之所以装不满意的样子,只因她心情舒快,难得地想闹一闹秦乙怀,偏他把无辜的梁统当挡箭牌,这让她怎么好意思再折腾。
掐了秦乙怀手臂一下,知知出声替梁统解围道:“听梁将军这么一说,确实是个好名字。”
梁统如蒙大赦,舒了一口气。
有了新马,还取了心仪的名字,知知再回到黑马的身边时,情不自禁地搂上它长颈,与它说话时唇边的上扬弧度就没落下去过。
和新欢太亲昵,在她一旁的旧爱呼雷驳不甘寂寞,争宠般地也把脖子凑过去听。知知哑然一笑,干脆两匹一道搂住。
秦乙怀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此时的心中漾满了安宁且熨帖的幸福,这像极了他梦寐以求的日子,美满团圆,平静安稳。
只是事实总不如他意。
迎着风吹来的方向,一身着银甲,浓眉黑脸的士兵出现。
他进入马场后四处寻了寻,发现秦乙怀的踪影,小步跑过来,躬身道:“小侯爷,校场的骑兵今日训练已毕,此时正在点兵台列阵,督领派我来问,巡阅是否可以开始了。”
秦乙怀的笑容瞬间浅了许多,看了眼兴致正高的知知,侧头回答来人:“烦请回去告知督领,再稍等片刻,我一会就过去。”
本想悄无声息,而敏锐的知知即刻发现突然出现的人,秦乙怀看了他一眼,那人自觉地先退下。
“这装束……是之前那批在训练的骑兵吧。”知知走近来,明澈的眼睛看着那人往北边的点兵校场走,回头问秦乙怀,“他找你有事?”
“不是什么大事。”秦乙怀意欲含糊。
“那就还是有事呗。”知知一下子点破他的言下之意,仰头对他无所谓地笑了笑,“如果是早就定好的公事,那便快去。我在这骑会马,等你回来。”
她过分的机敏与善解人意让秦乙怀说不出话来,满腔满腹的情绪勾绊他的理智与脚步,心中明知点兵校场的将士们都在等他一人,却荒唐地只想赖在这不走。
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抚,她微侧过头更贴近他的掌心里。
知知说:“我知道你很忙,能挤出时间陪我不容易。我今天已经够开心的,你就安心去办正事。”
秦乙怀有些微无奈:“知知……”
“干嘛这么不舍的表情,不过分开一会儿啊,你在担心什么,怕我骑马摔下来?那不可能的。”
知知不懂,秦乙怀的顾虑,是其他更深重的事。
麻烦梁统临时陪一会知知时,梁统一口就答应了。再放目马场四下,也有侯府的护卫们暗中照看,想来不会有事。
但走前他还是啰嗦地叮咛了一句:“如果觉得累了,便去马车上休息。”
知知乖顺地点头应,装出样子催他快走。而待再也望不见秦乙怀与呼雷驳的影子后,知知灵动的神情一下子寂灭,返身回到自己的新坐骑识君边,梳梳它的毛摸摸它的背,一时竟觉得百无聊赖无事可干。
左右今天也已尽兴骋怀,该动该闹的都满足了心意,干脆直接回府车上等秦乙怀回来。
身旁的梁统凑上来想引她四处逛逛,知知正欲推辞,一串连踏的马蹄声愈来愈近,原是被梁统赶去二度跑圈的李丞程踩着点回来了。
“要命了师傅,我跑得快虚脱,屁股好痛,貌似破皮了,非得休息上好几天才能缓过来呢。”
李丞程装模作样地眯着眼,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地东倒西歪着,可知知看到他拽着缰绳的手死紧,生怕自己真掉下来。
“臭小子又想装病逃练……”知知听到梁统一句低声的咬牙切齿,而后声音陡高,吼道,“是马跑又不是你跑!”
离得太近,知知被那怒声掀起的浪波震到耳朵微微发鸣,眼见梁统大步迈过去揪李丞程耳朵,恍然间觉得自己曾经也有过这种因贪懒逃练,被师傅教训的经历。
但仔细想,又或许没有。
那些事都离得太远,稀释得太淡,以致漫漶不清。
知知晃神的间隙,那头冤家般的师徒俩开始对嘴。
“屁股伤了?脱给我看!”
“哎呀我都十五岁了,怎么能还像以前那样露屁股给您看呢。”
“少说屁话,脱!”
“脱也不是不行,但小侍卫在呢!丞程怪不好意思的。”
“都说了要叫侯夫人!”梁统吼完一愣,才想起来知知还在场,忙扭身对她道,“我一时忘了……不知是否吓到了侯夫人?”
“小场面。”知知唇边有一抹浅笑,看起来是被这师徒俩逗的,她悠悠慢慢地牵着识君靠近,看了一眼满脸苦相的李丞程,朝梁统道,“既然受伤了就让他休息几天也没事,屁股要紧。”
梁统呆眼,没想到知知居然为李丞程说话,他更想不到,这会的知知已经不自觉把李丞程代入了从前的自己,并且越看越觉得相似,忍不住多管闲事。
“适时的严慈相济非但无害,还会让孩子觉得你是在乎他的,纵使天性贪玩,日后多少也会听话些。况且我看李家公子性子是难得的率真乐朗,梁将军若训导过于严苛,怕要磨了他的灵动之气。”
知知学着秦乙怀的调调,随口扯出一套不知哪儿听来的理论,说得好像是那么一回事的样子,叫梁统犹豫起来。他低着眼思考,半只手掌还拽在李丞程裤子上。
李丞程一边死命护着自己裤子,一边紧张地期待,期间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知知,眉毛生动地抖了两抖,递去结盟的目光。
知知再次被逗笑了,还没有什么回应,梁统忽地拍掌定道:“行吧,那就依侯夫人所言,放你今明两日休息,好好养你的屁股!”
李丞程哇呜一声欢呼出来,抱住梁统的胳膊跳上去在他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你这小子……”梁统躲闪不及,伸手嫌弃地搓着李丞程留在脸上的唾沫,语气中却带着浓浓的笑音。
知知目视着为一两天休假就乐不可支的李丞程,忽然想到与他差不多年岁的鹤溯。
同样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鹤溯在谋算与经营之中养成了兼具泼赖漫散和严谨狠厉的双面性子,李丞程却是活在富贵与宠爱下成就了一面通透的纯真秉性。
记忆里鹤溯为了凤衔铃奔波内外时而双眉紧蹙,知知倒是突发奇想地好奇起,若有朝一日鹤溯能来西京,与李丞程这样率直活泼的同龄人相处交游会是怎样的光景。
知知还未细想,这头刚亲完梁统的李丞程,已一蹦蹦到她身侧,嬉皮笑脸,一派阳光,“嘻嘻,小侍卫,谢谢你替我说话啊,为了感谢你,我带你去打马球啊。就在马场前头,很近哒!哎小侯爷呢,把小侯爷叫上一起我们就赢定啦!去吗,去嘛,小侍卫小侍卫!”
李丞程热情又积极,很容易就与人制造出亲密的关系。知知不习惯有人对她撒娇或缠闹,可李丞程这么做,她并没有感觉不适应,仿佛他俩是相熟多年的亲姐弟,要知知依他闹陪他玩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知知差点就应了,好在在场的还有个清醒的人。
“叫侯夫人!记性长哪去了。”梁统在李丞程背后猛敲了他一脑壳,拉回他几乎要贴上知知的手,狠狠地拒绝道,“不行!小侯爷去点兵校场办正事了,在他回来以前,我陪侯夫人四处逛逛,打马球你自己去就行了。”
“啊……”李丞程哀叹一声,无比惋惜失落的样子,但很快就又恢复了生机,“那我不去打马球了,也陪小侍卫四处逛逛。小侍卫想去哪逛逛啊,这地我熟哦。”
“一边去。”梁统挥挥手欲把李丞程撇开,知知在这时搭话。
“梁将军,李公子。”她维持着唇边浅淡的笑容,声音如常,而细细去听却能闻出几分哑意,“其实方才驱马来回数趟,我已些微疲惫,就不劳烦二位陪着,我自己去马车上休息等秦乙怀回来就好。”
梁统也是到这时才发现知知的状态,之前纵马驰骋的绯红褪去,她的脸色竟比常人还要白一些。
梁统一慌,忙不迭地说要送知知回府车上,可十分凑巧的,马场的人跑来找梁统,说马棚出了什么事,需要他过去。
这一头那一头都是事,梁统瞪着眼不知道先顾及哪边,还是李丞程自告奋勇地说他会陪着知知,让梁统放心。
“有我李丞程在,小侍卫一根头发都不会掉。”李丞程拍拍小胸膛保证。
梁统怒不可遏:“是侯夫人啊臭小子!”
震响的余声在两条摇晃的马尾后渐渐消远,掠过山包的凉风拂梳着马场的每一根翠绿。识君油黑光亮的皮毛被一只细白的手来回抚着,知知坐在马背上,抿唇仍在笑。
“别看师傅现在一根筋的样子很傻哦,他年轻的时候也是统帅三军的大将呢。”李丞程的小身板上跟着马匹的走动扭来扭去,他屁股上的伤也是异常的神奇,在梁统跟前是疼痛难忍,离了梁统瞬时痊愈。
知知颔首,以表赞同,“可以看出来。梁将军的骑射与马术,都是军中标准,且都无比精湛。”
李丞程疯狂地点头,也没细想她从哪知道的‘军中标准’,一径道:“不止这些哦,师傅的武艺也很强。除了龙额侯爷领下的三十三悍将外,京中子弟都以能承梁统师傅教习为荣,虽然他有时候确实太凶了……”
知知垂着眼含笑,什么都没说。
李丞程看了眼知知的表情,忽然声音变得很轻,如同在悄言什么秘密:“小侍卫你刚来京城,如果想快速被大家认识且记住,可以多找师傅这样的人……啊,不是什么奇怪的意思哦,我是说好比昨天你在三月预试上做的那样,多找师傅这样的人挑战,才能更快地积攒声名。”
知知蹙眉,抬眼看他时,眸中意味变得奇怪了些。从刚才开始,他的话题无端令人多思,好像是莫名中他误会了什么。
李丞程还在继续说:“师傅不轻易在人前比试,但如果你想,我……我愿意无条件帮你去传话,师傅会同意的。到时你俩在城西擂台一比试,不论结果如何,京城的百姓都会为此涌动,你就能成为各家都谈论的名人。”
他下了决定般做出承诺,却见知知兴趣缺缺的模样,他诧异地问:“你不想吗?”
“想……什么?”知知回答,“和梁将军比试吗?无所谓啊。”
“无所谓是什么所谓?”
“就是比也可以,不比也可以,做个名人可以,做个人名也可以。”知知脸色平静,没有半分的假装与刻意,“我来西京,不希求声名。”
“那你求什么而来?”李丞程皱眉,直言道,“我见过那么多人从四海涌来西京,求名求利,求声求誉,求花团锦簇,求前程似锦,毫无所求的人不会来西京,来西京的人必定有所求取。”顿了顿,“不过,不论你求什么,我都会帮你一把哦,看在……你刚刚帮我的份上。”
知知被他说得一愣,终于明白他误会了什么:李丞程误解她来西京的目的,以为她同他所见其他诸人一样,到这繁华的京城来是为挣夺声名利益。可能在他看来,昨日的擂台一闹,今日的马场之行,甚至她与秦乙怀的关系,以及其他很多作为,都是她为了自己的目的有意为之。
无奈地笑笑,突然觉得之前低估了这位李家公子,他双目清澈,年纪虽小但早已把人心的蝇营狗苟、自私自利看得无比透彻,并且他的透彻是,就算看清了人性阴晦,也不清高自居,用自己的仁至义尽,成全力所能及。
她啼笑皆非,轻声道:“你说的也是……真正无欲无求的人,又怎么会主动靠近这声色撩人的西京……”
来西京的欲求吗?
高坐黑骏之上,北面校场的呼号高高矮矮地传来,知知极目远眺,在这片绿原之外,她可以看到远方略微起伏的山岗,城楼的彩旗高扬,皇城的殿宇轩敞碧亮,穹盖下的百姓来来往往,云也不急,风也不寒,一片大好晴光。
“……我来西京,求一人,求一生,求一场本以为错失的圆满。”她慢慢地开口,把喑哑的声音揉进这座繁城,“或许我比你所见那些求名求利的人更贪心,因为我所求的圆满,远不止名利声誉那么简单。”
已经到了马场的边沿,侯府的随车候驾一见到知知的身影,就催着马车来到身边。
“还是谢谢你,与我初见面就肯帮忙。日后若有需要,我一定就去找你。今日便这样吧,李家小公子,告辞了。”
在上马车前,她忽而折身回来。
李丞程看着她飞快地走过来,伸出冰凉的指尖把自己脑袋往后一戳。
“最后——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蛮像,我想说,还是嬉皮笑脸的更适合你们些。”
侯府车马一向轻简,为了知知,秦乙怀破例地在车内铺置绵软的厚毯。知知坐卧在毯上,想了一会李丞程所说的事,很快就困乏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之久,车马轻晃,车帘揭起,知知朦朦胧胧看见秦乙怀月白的身影。他将她睡歪的脑袋枕在自己膝上,一手环住她身体,一手柔柔地盖上她眼。
“继续睡吧。”
知知安心地再闭上眼,困意掩了她所有想说话的气力,干脆对李丞程的事一字不提。
直至马车到了府门前,秦乙怀刚把知知唤醒,又说自己要去赴一场夜宴,叫她先回府。
“好吧。日理万机的小侯爷,记得给我捎些点心回来。”
秦乙怀一笑,捏捏她的脸,“依你。”
暮色四合,星光初现。
秦乙怀没在府里,知知和秦子翎一起用的晚膳,膳后知知聊起在马场偶得一匹好马的事,聊着聊着,就把秦子翎牵去了马厩看。
识君卧在马棚内,棚草柔软,卧栏干净,不远处就是塞满了上等食料和清水的马槽,再也不用栖窝黑暗中日夜因不为人识而悲鸣,它的一双眼在灯盏照耀下熠熠闪光,精神非常。
秦子翎平日里可把马厩视为禁地,半步也不踏足,今日为了不驳知知的兴致,他不但走了进来,还伸手摸了摸识君黑亮的皮毛。
初时,秦子翎还有些怵,一干下人也胆战心惊地在侧候立,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无需太担心——与小侯爷的神驹同为通体全黑的骏马,知知姑娘看中的这一匹,可比另一匹大爷好伺候多。
识君不仅安静地任由秦子翎抚摸,还把脑袋伸过去小心地蹭了蹭。
秦子翎满意地点头道:“嗯,确实温顺,比呼雷驳讨人喜欢多了。”
呼雷驳:“……”
此时,就算什么都不做还要被秦子翎拿来比较的神驹不高兴了,在隔壁棚傲娇地喷出一个响鼻。
秦子翎记仇,当年呼雷驳入府时对他的那一踢他发誓要记一辈子。因此,他对呼雷驳的不满充耳不闻,拿赞赏的眼上上下下打量乖巧的马儿,问知知:“说是叫识君?仲思取的名?”
知知点头,秦子翎笑道:“识君……他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知知问:“什么没变?”
“天下谁人不识君啊,仲思没告诉过你他取这名的深意吗?”
“我只是知道这句诗……”
瞧知知并不知情的模样,秦子翎想了想,说要带知知去书房看一样东西。
与秦乙怀满是案卷的书房不同,秦子翎的书房一进入便是一股草药香,一侧摆置的卷册满墙满架,另一侧则是琳琅满目的古物器玩,秦子翎从博物架上取下一朱漆木盒,珍而重之地捧到知知面前。
木盒上刻精致繁复的花纹,红漆的光泽锃亮,每一处缝隙里都是崭新无尘,显然是被人视若珍宝,时时擦拂掸尘。
知知原本还以为这是什么传世珍宝,待秦子翎开了盒上小锁,她才看到里面仔仔细细摆着的是一叠发黄的旧信。
秦子翎取出信递与知知,说:“几乎每一封信里都有,你看看。”
知知疑惑地接过,展信一看:彼时,信上字迹的笔锋还未练出如今的沉锐,但知知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秦乙怀所书。落笔的时间是他们在北境的那几年,书信内容大多是慰告被独留在京的秦子翎一些北境的生活。
千篇一律的苦战与特训没什么好转述,但每封信里都少说有四五页纸张,知知仔细看内容,竟然说的都是她。
起先是没有名字的,那时估计他还未为她取名,而后有了名字,秦乙怀便笔起笔落尽是‘知知’二字。‘知知’如何说话,如何识字,如何提枪,如何骑马,如何一步步从顽劣的狼女成为他笔下称之为傲的‘知知’,她那些如婴儿般早已模糊的记忆与成长,尽数被秦乙怀一字一句记录,被秦子翎一封封珍藏。
知知像是重新过了一遍自己前生,到最近的一封,最后的一张,最后的一句时,眼中忽而泛潮。
秦乙怀写到:天下谁人不识君,今日我与她说了这句诗,但她似乎还不能明白我的意思。她已成长为我此生最大的骄傲,我已迫不及待带她归京,介绍与你,介绍与天下人。届时,兄长,我想与你一起等待诗句成真的那一天。
咽一口炙热的呼吸入胸膛,知知捧着信,感觉到那每一墨字都滚烫如赤铁烙在心口上。
秦子翎温凉的手掌触在头顶上,知知听到他说:“这些字句,本该早已尘封在他心里,都是死透了的期望,如今却活过来了。”
天下谁人不识君。在多年前他说这话时,她不懂,在今日马场重提,她亦不解其意。不知当时秦乙怀云淡风轻的眼底,藏了多少年秘而未宣的深意。
知知静了静,待心潮的澎湃沉淀为一汪奔流的江河时,她抬起眸,对秦子翎说:“哥哥,能带我去一趟李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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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知知要与梁将军比试?”
推杯换盏最是累人,期间的虚与委蛇更叫人心烦,秦乙怀离了官宴,身披一身夜色回府时,从兄长口中听到的消息不亚于在宴上的所见所闻。
他先是一愣,“如此突然?知知怎么不曾告诉过我?”
花苑月夜,偏角的闲亭,亭檐如翼舒展,盛着一捧清浅的月光,连带空气中都弥漫上丝丝缕缕的悠闲。
“说是午后在马场便与梁统将军约好的,定在城西擂台……”秦子翎坐在秦乙怀的对面,正在慢悠悠地洗茶,“大概路上累了,忘了与你说。”
碧如翡翠的茶水从紫砂的壶嘴中缓缓倾出,在杯盏中打着旋,激荡出碎玉清泉般清脆的妙音,茶中倒映出一双黑色的眼,水光潋滟,映衬着男子右眼下一点安静的细痣。秦子翎镇定自若地说谎时,连眼睛都没眨。
“梁将军居然应了……”兄长的话,秦乙怀不疑有他,只是在接过秦子翎递来的杯盏时,他仍是不解,“但为何呢?知知不是会无端找人比试的人。”
“这个啊……”秦子翎举着杯子晃了晃,眯起眼笑道,“我也不知道。问问她本人?”
“是看你太忙,想来没多少时间陪我,所以我自己找了点事做。”随着秦子翎的话音落,秦乙怀的右肩压来一对纤细的手臂,细长雪白的指夺去他唇边的杯盏,余光中出现一张清美的侧脸,黑色的眼里萃着比雪光还干净的清月。
细细抿了一口冒着袅袅薄雾的浓茶,她转着手中抢来的杯,向对面秦子翎心有灵犀地笑了一下,脑袋一偏,不轻不重地撞了记秦乙怀。
“我的点心呢?”
见知知这么晚了都不睡,想来是硬撑着在等他回来。秦乙怀既纵容又无奈地笑了下,抬手唤仆从拎来一屉三层的漆木盒子,他一层一层地抽开,从中取出碟碟精致的糕食摆好,才细声问:“为何找梁将军比试?”言中之意,显然不信她所谓找事做的说法。
“我有一件事想做,正好梁将军可以帮我。”知知飞快地坦言,但还是没说全,“不许问我想做什么啊,我不会告诉你的,”
正想问的秦乙怀默默闭了嘴,拧紧了双眉思虑稍久,退一步说:“明日几时?我陪你去。”
“巳时。”
秦乙怀眉头锁得更深,一副为难的模样,知知在这时说:“你若是有事走不开,不陪我也没关系哦,哥哥已经答应会陪我去。”
“兄长?”秦乙怀愈加诧异,抬眼看对面秦子翎那早有谋算的笑,心已了然。
又是事出有因却不愿告诉,又是故意挑他忙碌之时不让陪同,明晃晃地算计好了不想让他参与。
秦乙怀看看秦子翎,又看看知知,两者皆是一副无可奉告的模样。他停顿许时,哑然失笑,无可奈何地对知知说:“罢了,你想做的事,我还真没几件能阻止得了。便也随你高兴。”
知知眯眼笑起来,伸手捻了一块莲花瓣状的点心送到秦乙怀嘴边,喂给他吃。
“你带的这点心,跟这茶还挺配呢。”知知说着,就在秦乙怀身侧坐了下来。
月也朦胧,夜也朦胧,三个人安安静静地围在一起喝茶吃点心,不知是谁起,忽而笑了一声,三个人便一起笑了。
他们谁都不知在笑什么,却莫名觉得是该在这个时候,应有一种愉悦,庆祝三人跨越数年光阴的相聚。
秦子翎抿着清冽甘甜的碧茶,看到对面比肩而坐的两人,真真实实地在那儿,就在那儿,说着话谈笑,舒颜展眉。
他喝着茶,仿佛喝茶就喝醉了,眼睛也跟着润了。
仰头看夜,只觉得今晚月色倾洒如纱,似瀑而下,是他此生见过最梦幻缱绻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