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月迢迢》晴颂

60、比试（1）情节修改

　　一寸寸推出匕首的剑鞘，银白的精铁滑过锋刃，寒芒一点点驱赶屋内暖意，刺目的光团如流星闪过，照见一双沉静墨黑的眼眸。

　　知知掌心握着匕首，刀口冰冷的触感带回无数个日夜里布局设陷的记忆，她想起上一次用这种利落决绝的兵器还是在两个月前捉拿吴夔的时候。

　　那日的伏击和阴谋，危险和震惊，在脑海中淡若烟尘，知知明明感觉已经隔了山海的遥远，而事实上，竟然才只过了两个月而已。

　　记忆的失真，让她不自觉产生脱离时间之外的错觉。直到房门轻扣，秦子翎含着笑推门步入。

　　“知知？就快到巳时，你准备好了吗？”

　　匕首入鞘，寒意乍敛，茫然与混沌霎时消弭。
　　知知回身，细风吹过她一身的干练清爽，朝秦子翎飞快地一笑，道：“哥哥，我准备好了。”

　　**

　　三月预试作为三月试的热场，看着日日有人流攒簇拥聚，其实热闹的都是些不明真相的围观百姓，真正懂得这场比试背后所藏深意的人，都不会在此时出现。

　　所谓兴武试，开仕途，也就是圣上想借此纳揽能武之才。

　　放眼当今朝中手握重兵的能臣武将，稍懂点朝局势力的都可以看出泾渭分明的两支派系：一派是龙额侯秦钦立及其麾下极北大军，包括声名赫赫的三十三骁骑与万众瞩目的小侯爷秦乙怀，一派是虎贲中郎将杨肃与治下羽林骑、三百金衣从的京畿守门之军。这两派各自忠于陛下和明王，分裂对峙的局面自六年前起就不曾改变。

　　两个派系之所以长年僵持不下，是因为两者势均力敌，谁也不能压过谁，故谁都不妄动。六年都是如此过来的，而圣上当此时欲兴武试，并直言会重赏武试上出彩的精英翘楚，这个举动，外加边驿时常传来的只言片语，以及近期兵部、校场的风声，种种迹象分明意味着这个僵局已到了非打破不可的地步，圣上已在耗尽耐心的边缘，要逼六年来一直保持骑墙之势的老狐狸们做出选择。

　　但这个选择又岂是那么容易能决定的：当今圣上确实治国颇有铁腕，对亲附于他并且有真正才识的新俊也是毫不吝啬地恩宠重赏，这点从小侯爷秦乙怀和监察御长史钟离两人身上就能看出来。但六年来圣上新政推举得再轰动，明王的手仍旧死死攥着他迈前的脚步，这位年轻的帝王没有一次真正胜过他的皇叔，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究竟是站上擂台，向陛下递去效忠的投名状，成为明王的眼中钉，还是不理不睬，宁可得罪圣上，失去一次蒙恩的机遇，也要让这场武试流于表象，无人问津？

　　老狐狸们窝在洞穴里，各自揣着心思，小心谨慎，在真正的三月试开场前，互相观望，看谁会是第一个站出来表明立场的人。结果自然是谁都不肯成为那只出头鸟，故而在预试的前几日，上台比试都是些无名之辈，偶有京中贵族子弟来玩一玩，也没几个动真格。他们都在等，等除秦家与杨家外，西京五大族中另外三家做出选择，他们再决定跟与不跟。

　　所以可以说，在等三月试开场的几天，一直有一股焦灼的火焰熊熊在众人心尖。
　　当然了，这些弯弯绕绕也都只是心照不宣地隐秘在各家长辈心里，京中年轻的一辈，大都还盲目蒙昧，行事作风全凭喜好憎恶，不顾其他，比如单纯天真的李丞程，又比如乖张尖利的杨尔芙。

　　二月廿五这日，距离三月试开场不到一旬，天光将近巳时，城西擂台边熙熙攘攘，人群哄闹着，比以往每一日都杂乱。

　　下人们在忙着搭建观台的悬架，杨尔芙穿着黄纹烟纱的百蝶群在一旁监督。
　　越来越多的围观者拥挤到台前，她只是站在那，身旁有一圈的侍仆护着，还是会时不时被陌生人挤一下、撞一下。

　　数次被推搡，杨尔芙堆在脸上的嫌恶表情就快爆炸，她忍不住抬头问下人：“悬架搭好了没？”

　　“马上便好，小姐再多忍耐一会。”

　　杨家下人们正搭的这悬架，是给京中贵门世家特用，专门来观看擂台武试的。就在擂台边，约为一人高，不仅视野角度更宽阔，还可以防止人群拥挤时被挨着碰着，特别适合杨尔芙这种挑剔又自视高人一等的贵族。

　　悬架搭建简单，半天就可以搭好。各家氏族们想着三月试正式开始的前一天搭也来得及，只有杨尔芙心急，在二月廿五这天就催着赶快搭完。

　　“快些！”杨尔芙又催了一声，转头，手臂一伸，把旁边蹦蹦跳跳的少年拽了过来，扬着眉问，“是你说的，今天小侍卫要和梁将军比试，你没骗我吧？”

　　李丞程被拽着衣领了，喉咙箍得猛一大咳：“噗咳……松开松开……当然不骗你啦，骗你我是肥猫。”
　　他仗着杨尔芙今天没带她的猫来，不会被挠脸，如此保证道。

　　“那不是更奇怪了。”杨尔芙拧眉，“小侍卫为什么要跟梁将军比试？”

　　“哼哼。”李丞程忽然得意起来，下巴抬得老高，凑到杨尔芙耳边低低地告诉。

　　“咦……”听完李丞程话的杨尔芙忍不住抖了抖手臂，脸上鄙夷的神色比以往每一次都浓重，她怀疑地看李丞程，“当真？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当！真！”李丞程瞪大了眼，很伤心地看杨尔芙，“杨尔芙你不信我吗？”

　　“本来就不太信，现在越来越不信了。”杨尔芙说着，低头反思为什么自己像条鱼，被有关小侍卫的消息一钓就上钩了，昨日也是，今日也是，蠢得很。

　　“我要走了。”她说，“我真是愚蠢，竟然会听信你的梦话。”

　　“歪！杨尔芙，说是梦话就过分了呀，我现在醒着呢！”

　　杨尔芙要走，李丞程拽住她袖子，她扯着袖子往回拽。

　　“放手啊笨蛋李丞程，我以后若是再听你的半句话，我就不姓杨！”

　　“这话你说了八百回了，你早就不姓杨了！”

　　两人说着，又扯又拽，旁然不顾自己的家世礼态，吵嘴打闹。

　　京中百姓眼看着李家次子与杨家幺女又又又当街闹了起来，见惯不惯地选择无视。他们抬头看天色，心说马上就巳时了，这说好要比试的两个人怎么一个都没到。

　　正这么想着，一辆马车从东而来，徐徐停在擂台边。

　　眼尖的人瞬间认出来了，高呼一声：“是侯府的马车！”

　　这声落，打闹的杨尔芙李丞程停住了，百无聊赖躺在悬架木板上的杨尔淳起身了，擂台边尽职尽责记录的林致抬起了脸，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一处。

　　马车稳稳地停下，车帘后一只细白纤弱的手撩开厚重的布巾。在场人靠手认人，一瞧手背上还留着几道前天砸地时的擦伤，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呐喊：没错，就是这双手！没错，是她！

　　在期待与好奇的视线中，车里人将车帘扶到一边，身子前倾，在阳光下露出原本的面貌：长睫纤密，五官偏小，脸颊稍瘦，下颔微尖，垂眼无言时，无论从哪一处看，都是个清淡柔美的女子。而当她抬眼，蓄满日光的澄澈精神与黑色眼珠的神秘深邃柔和在一起，气质便全变了，所有的细节为之调动，一下子变得利落且干脆。

　　她从车里跳下来，布带缠腿束臂，武打用的黑色短襟，一条红色的长带高绑起所有头发，除去所有杂饰，显出别样干练的美与吸引力。
　　这模样打扮，瞬间跟其他的花拳绣腿之流区分开来，一看就是来好好‘打架’的。

　　下车之后，她转身，伸手去牵车里的第二个人。

　　众人自然而然地以为是秦乙怀，可仔细一分辨，居然是秦家那不怎么出门的长子，秦子翎。

　　为什么秦乙怀不在？小侯爷去哪了？
　　众人心里纷纷冒出这个疑问，但不会有人回答他们。

　　知知和秦子翎两人下车后，慢慢走向擂台，人们自觉地让开道，他们俩很顺利地走到了负责记录三月预试的林致身边。

　　林致不动如山地坐在长案后，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对知知的态度如同第一天初见时，不冷漠，也不谄媚。
　　先是对秦子翎颔首示意，而后提着笔，询问知知道：“听说你今天是与人约好了来比试的？”

　　“对。”

　　“那还是按规矩，报上家世与名号就可以上台了，嗯……”林致顿了稍息，提起笔理所当然地说，“你是代表秦家来的吧？”

　　“不。”回答他的是秦子翎，“我们只是同路过来，知知这次比试，不记秦家的名号。”

　　林致笔顿，疑惑地抬头，目光莫测，清楚地反问了一遍：“不记秦家？”

　　知知肯定地淡笑道：“是的，不记秦家。我是一个人，不属于任何一家。”

　　林致收回审视的目光，垂眸落笔，按知知所说记录在册。

　　巳时马上就到，梁统还没来。擂台空着，已经全然地为他们俩大展拳脚准备好了场地。
　　知知刚在擂台边转了一圈，便听到一个熟悉的活力的声音。

　　“小侍卫，小侍卫！”

　　知知转头看了看，发现声音是来自头顶。
　　抬头看，李丞程露了个脑袋，和半只手，对她招啊招。

　　“小侍卫来上面吧，这里有坐的，有吃的。”

　　知知失笑，刚想说话，感觉到自己的衣摆被人轻轻扯了几下，回头，也是个熟人。

　　杨尔芙脸颊稍微有点红，眼睛不敢看她：“这、这是我杨家搭的悬架，梁统还没来，下头人多很挤，你可以上去先休息一下。”

　　杨家搭的？
　　知知愣了愣，再抬头看时，果然看见在李丞程的脑袋边，出现一只白纹的黑靴，杨尔淳逆着光，脸色跟他的鞋底一样黑。

　　待他蹲下来，离得近，知知看清楚了，他不是脸黑，是别扭，跟他妹妹一个样。
　　他说：“你上来吧，等梁统来了再下去也不晚。”

　　他的声音干干的，略微僵硬，却也不是假装的好意。说完还有点尴尬，虚咳了一下。

　　杨尔淳的话声落，知知却没动，视线淡淡地在他们三个的脸上各自绕了一圈——李丞程，杨尔芙，杨尔淳。虽然可以理解李丞程的行为，但是杨家这两个是怎么回事，她做了什么让这俩心生好感的事吗？

　　顿了顿，知知笑起来，温声拒绝：“谢谢，不过我想梁统也快来了，我就在对面的茶铺坐一会就好。”

　　秦子翎在街边的小茶铺对她招手，知知应了声，对悬架边的三人点点头，就走了。

　　“杨家，李家，林家……”知知边走边轻声念着，在秦子翎身边的长凳上坐下，“还差个史家，否则我就算一次性在西京五氏族前露脸了。”

　　“不，没有差，已经齐了。”秦子翎在笑，手指悄悄点了下擂台东边的酒楼，他低着眼，不动声色，“那边酒楼的楼上，窗边那正在看你的姑娘，就是史家的千金。”

　　闻言，知知抬眼飞快扫过去一眼，在酒楼二楼确实有个约十七八岁的姑娘，半张脸藏在窗棂后，在打量自己。

　　秦子翎补充说：“史家是太后的本家，那位姑娘就是太后的外甥女。”

　　“那看来是个大人物啊。”知知语调平平，不怎么惊讶她的身份，“这场比试有另外三家在是意料之中，但我没想到还能吸引到这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千金小姐。”

　　“我想，她大约不是被比试吸引的。她是专门来看看你的……”秦子翎高深莫测地弯起唇，附耳过去，轻声说了几句话。

　　这一回，知知惊讶了许多：“秦乙怀和她……”声音一噎，带着犹疑的目光，又向酒楼看了眼。

　　“别担心，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秦子翎宽慰道，“两家都没再提那件事，仲思态度更是坚决。”

　　知知分神地点着头，嘴唇动了动，刚想说话，人群忽地闹起来。

　　原来是梁统骑马，踩着巳时的点堪堪赶到。
　　他手里握着一根白布包裹的长杆状的东西，下马后左右看了看，发现茶铺等着的知知，快步赶过来，拱手作歉：“抱歉抱歉，侯夫人，我来迟了。”

　　他说着，向秦子翎也是一拱手。秦子翎淡笑着颔首回应。

　　“不迟，梁将军来得正好。”

　　梁统匆匆上前，直白地进入正题：“昨日李丞程那小子大晚上来告诉我，说侯夫人你约我在擂台一试……这……真的是您提的？”

　　“嗯对……”知知应着，想起昨晚临时拜访去找李丞程的事，随口一问，“李丞程是怎么跟你说的？”

　　梁统的脸色有些别扭，“这小子说，您看中了他的天赋异禀，想收他为徒，但因有我在前……呃、提出这场比试，是为分高下，谁赢了，谁便做这小子的师傅……”说完，他还特狐疑，瞄了一眼知知的脸色，再三确认，“这真的是您说的？”

　　知知：“……”
　　是李丞程说，梁统不轻易答应与人比试，所以才会让他帮忙去说，若早知道他会编这么个理由，知知想还不如她自己上门找梁统。

　　“咳……”知知硬着头皮道，“是、是吧。”

　　“为何如此突然呢？”

　　“兴致来了挡也挡不住。”

　　“……”这么随性的吗？

　　梁统皱起眉，显得更为难，“若侯夫人真这么喜欢这小子，我大可直接……”

　　“别。既来都来了，一场比试罢，我想梁将军也没什么不乐意的吧？”知知不想继续在李丞程的话题上再绕圈子，干脆朝擂台的方向一伸手，笑眯眯地催促道，“我们话不多说，即刻开始？”

　　“这……”梁统还是迟疑：有人主动想较量，他求之不得。但对方若是侯夫人，那可就要仔细掂量掂量了。任何一场武试都不是儿戏，刀剑无言，这万一伤到了……

　　犹豫不定的目光望向秦子翎，后者对他点头，唇形微动，在说‘请’，梁统拧眉，顿了片刻，这才真正应下。

　　右手一直提着的白布长杆往地上一杵，左手抓着布，猛然一扯。

　　轻微的灰尘气味扬起，猝然反射的光圈十分闪目，一道由上至下的流光如闪电一现，众人只觉眼前微微虚白，片刻后，视线再次清明，瞧见梁统手里握着的，赫然是一柄红缨蛇纹银杆枪。

　　酒楼二层的暗廊，一双手轻轻按在半开的窗框上，长身直立，乌发直顺，黑色的眼望向楼下擂台，盯着梁统带来的银枪，神色有些阴沉。
　　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他敏锐地回头，看到了一个着绮罗、戴华胜的端方女子。

　　那女子欠身：“见过秦小侯爷。”

　　“史姑娘。”秦乙怀看了她一眼，淡淡笑了下。

　　两人简单地行礼，秦乙怀可有可无地寒暄道：“距上次见面，已半年了吧。”

　　“是八个月。”她纠正，顿了顿，她的视线越过窗台，看向秦乙怀方才望着的地方，说，“这里视线不比楼下，小侯爷为何舍近求远，不待在未婚妻身边？”

　　“只要能看得见她，哪里都无所谓。”

　　女子眼睫颤了颤，视线下移，默无声息地点头，抬步正要回去。

　　“反正史姑娘在隔壁也是看，一个人不如两个。”身后秦乙怀的声音绊住她脚步，“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