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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同念书·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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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局愈发动荡,看报纸上说南方学生游行,被派去肃清场地的士兵当场枪杀了二十多个。一时间,先是沉默,随后便有大批的文人学生南下。
礼拜日是安息日在家里休息,徐则渊吃完早饭,照例拿起一份大公报。报纸头版上是一个硕大的标题,烈士的鲜血为谁而流
‘今日心痛难忍,提笔悬于纸上,颤抖不已,但却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是那些染在灰尘里的血液……国之一字,是民,是百姓,是千万个中国人,那些死去的学生为了救中国而亡,他们没有死在列强手中,没有死在反击侵略的战争中,却死在饮着同一口长江水的中国人,死在了同胞的子弹下。此时,若尔等冷眼旁观,或至多心中感慨一番,他日,待到亡国灭种,中国民族再也不存时,这鲜血点燃的第一把火早已熄灭。’
背页上是一则讣告,下面便是死去的二十一个学生的姓名。
徐则渊放下报纸,有些茫然。昨日,或许是在他吃午饭的时候,在他休息睡觉的时候,这一切发生了,他们走上街头,向当权者诉求一个和平的时局,诉求改革,诉求强国。
徐则渊想起曾经看过的电影,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牺牲始。但是在后世,隔着久远的时间和那么庞大的一串死亡数字,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真切地感受到,那赤诚的热度和刹那结束的生命。
徐父看了会徐则渊,“渊儿?”
徐则渊回过神来,看向父亲:“爹,怎么了?”
徐父端着茶盏,声音缓缓,“生逢乱世,有成大业者,开创功业。但更多的是在乱世里生死皆不由己的黎民,梁先生写这文章是让现在有本事的人去救国,不是让你们学生去送死的,国弱民愚,不是一腔热血就可以改变的事情,你现在应当好好念书,方可图以后。”
徐则渊:“……是。”
*
以笔为刀,破开黑暗。梁饮冰先生的文章让大公报和申报脱了销,学生,最容易被一腔热血激到头顶。最近这段时间,各大火车站被看得严严实实,要南下的人必须有政府开得过路文书,否则不予上路。
各地大学轮番游行,声浪一次高过一次,南方几省的势力聚合起来,以韩领明滥杀学生,奴役百姓为由头联合出军,南方又打了起来。待到南方事情稍歇,已经快临近年关。
这段时间,学校里的学生少了些,据说是偷偷去了南方支援革命去了。徐则渊想起那日的报纸,心中总是有些沉郁。
但课还是要继续上,徐则渊下了课喜欢趴在外面栏杆上看风景,教室南北两侧各有一个走廊,南侧走廊可以看见学校的操场,教堂和其他教学楼,北侧的可以看见外面街道。
今天天气好,赵迪去徐则渊座位把徐则渊提溜出来,他和何兴道,苏少敏喜欢打闹着玩,徐则渊年纪小些,也不怎么爱动弹,在一边趴着给他们望风,看着督学训导从楼下来。今天天气极好,烘烤的空气里带着操场上的青草味,学校由请了个老头在楼顶上养鸽子,每天白天放出来,呼啦啦一群白鸽飞落在教堂的尖顶上,白灰的教堂建造的极是漂亮,五彩的玻璃窗配着建筑上的天使雕像,看上去很是圣洁。
而一墙之隔,则是熙熙攘攘的,真正的这个时代。虽说处在市中心,但是高楼和破瓦房都有,小贩走街串巷拉生意糊口,衣服上东一个补丁,西一个补丁的小孩成串成串地在街上跑着,还有挤满了人的电车。
今天督学好像没来,赵迪他们没打闹了,靠在栏杆上,何兴道压低着声音,“听说,山东那边也有个洋神父是个吃小孩子的。”
苏少敏:“我也看见了,报纸上说,他是把那些孩子给卖了,没吃。”
何兴道:“这谁知道真假,不是说,有在那跟前的人天天晚上都能听见小孩子怨鬼的哭声吗?说起来,那个报案的人还是想起之前天津卫的那个洋人,心里害怕才去报官的。这些洋人可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赵迪瞥了眼何兴道,双手背在脑后,“话不能这么说,也有好的,你别一棒子打死了,这要让怀特神父和大胡子听见了,心里多不舒服。”
何兴道讪讪地笑笑,“我这不是一时嘴快嘛,再说了,怎么可能让他俩听见,本来好的洋人就没几个,别让我一下子又赶跑俩。”
赵迪笑着推了下何兴道,“就你能说。”
徐则渊在一旁听着,有些好奇,“赵迪哥,那个怀特神父是个好人?”
赵迪点点头,“实话说,我见过的洋人里,他算是个排在前面的好人。”
徐则渊想起那天在教堂里怀特那个阴恻恻的笑,抖了抖肩膀,“看着,挺吓人的。”
苏少敏插话道:“确实是看着吓人,不过我们有次在操场踢球,不小心把教堂的玻璃给砸了,他看见了就说了句以后不要在这边踢,也没追究骂人就走了,事后听说好像是他自己补的玻璃。”
赵迪见徐则渊好奇得很,又听得认真,拍下他的肩膀,“则渊,你最近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有什么可以去找密斯特怀特说说,他嘴风可严实了,不管谁给他说什么他都不会朝外面说的。”
徐则渊点点头,算是解了心中一个大隐患。
徐则渊每天中午不回家在学校待着,之前他喜欢在教堂的长凳上睡觉,但那次被吓着了之后,就连有时学校组织的礼拜也是远远地站在最后面,不大敢进教堂。一直在教室和图书馆里换着待,现在天渐渐冷了,图书馆也不太坐得住。徐则渊就有些后悔之前拒绝了徐父说在学校附近给他租个房子的提议。现在快放假了,徐则渊不太想麻烦家里,想着租房子的事情等开年了再说。
中午徐则渊吃了饭,拿了本书抱在怀里,教室里人已经走完了,学校里只有那群鸽子呼啦啦地飞过来飞过去。徐则渊从走廊探出脑袋朝外看,教堂里安安静静的,想了想,鼓起勇气。
掀开教堂厚厚的门帘,一进去就比外面暖和一截,大的祈祷室周围两侧有两个小房间,徐则渊刚一进去,肩膀就松了下来,太暖和了。这个屋子的壁炉在烧着,不过没有人加柴,还剩下一些烧成碳的柴。徐则渊没乱动东西,坐在软软的椅子上看书,没一会就睡着了。
怀特一向觉少,给远在大洋彼岸的朋友写了回信,怀特看着米黄色的信封,有些发愣。如果没有战争,他的父母不会死,他的孩子也不会死。他现在应该扛着一颗砍好的圣诞树踩着厚厚的白雪回家,烤炉里有一只肥美的火鸡,壁炉里是烧的正旺的火,外面是簌簌落下的白雪。
怀特把信放在怀里,准备下午去寄,起身去休息室看书。怀特打开门,看着在凳子上睡着的这个小孩有些疑惑。怀特放轻脚步,回屋取了一张毛毯盖在徐则渊身上,又朝壁炉里加了些柴火。随即坐在徐则渊对面的椅子上,静静地翻着书。
徐则渊一觉睡起来,只觉身上暖洋洋的,脑子还木呆呆的。抬头一看,对面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正看着他,吓得徐则渊一个激灵,下意识地站起来,身上盖着的毛毯滑了下来。
徐则渊捡起毛毯,冷静了些,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打扰您了,我,我那会看着没人……”
怀特摇摇头,“没,什么。你以后,中午可以,一直来这里,休息。”
徐则渊看看壁炉里烧的正旺的火,和被收拾好放在一边的书,想起上次他那样,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正想着如何道谢,外面上课的铃声响起,徐则渊一愣,朝怀特鞠了一躬,“谢谢您。”说罢,拿起书朝着教室就跑。
最终还是没有赶上,算数课的老师看了眼徐则渊,站在讲台上,“下不为例,进去吧。”
怀特看着徐则渊风一般的背影,想起了这个有些面熟的孩子,上一次走的时候也是这样,真是个小孩子,不由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心中又有些苦涩,若是他的孩子还在,应该也是这个样子。
年前放了假,黑河这边冬天冷,寒假是足足放上两个月的,再加之教会学堂还要放个圣诞节,徐则渊的冬假有两个多月。冬天待在家里,是什么也不想干,徐英知道他爱看志怪杂谈,不知道从哪里搜罗了整整一箱子的书来,徐则渊冬天猫在屋子里,除了吃饭便是看书解闷,不大走动,居然养出了些肉来,看着总算是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