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风舞

1、[县志]

　　“红月夜，有假面者以笛音启彼世之门。红发少女翩然歌舞，导引凡人行往乐土……”谢青将书册翻到最后一页，拿指头点指着上面细小的一行字，小声念道。
　　这是记在《雾川县志》第三卷最末页上的一段文字。雾川县是旧皇朝时东荒落雾山脉下的一座大县城，新朝初立时与周围数个小城合并划作一域，称雾川郡。新旧朝代交替八百年整，经大小战乱百余起，旧时书志至今已寥寥，这三卷本《雾川县志》作为雾川县的正传孤本，便被妥妥地收在了雾川郡郡府的书馆内。
　　整卷县志文体规整，用词讲究，所记事故典章或是县志内就有详尽记载，或可在其他杂集里有所见证，却只这一段文字无头无尾的，孤伶伶地横于那已呈枯黄之色的末页上，无从考量。虽只短短数十字，却仍能引得人如入迷障，又于那迷障之中，见到一重奇诡景象：
　　“漫山遍野泼洒的红色月光之下，长衫假面的男人轻拈竹笛停于蜿蜒山道的尽头，空空笛音自他十指间飘离，就在天地交汇之处轻轻勾勒出一扇虚渺的门；山道上，有红发如火的女孩随笛声歌唱舞蹈，月光被惊搅，在她纤细凝白的足尖上跳跃如一朵朵转瞬即灭的火花；女孩的背后，无数的人追随着她的舞蹈痴痴行于山道之上，他们面目模糊，唯有一双双眼睛是清晰的，透着迷茫与憧憬混杂的神情；其时山风幽冷，树叶哗啦作响，鲜红的月光笼住了整个山野，却不能遮拦他们的目光，他们望向女孩前方那扇笛音勾画的门，门正半掩，门内……”
　　“谢先生，可找着你要的东西没？到关馆的时辰啦，该上锁了！”书馆的书吏在门庭处高声道。
　　“哦，就好，就好……”谢青自迷境中惊醒，匆匆执笔在自己的册子上记下这段话，将书放回架子上时还颇不舍地抚了几抚，才回身拾掇了笔墨出了门。眼看着书吏将黄铜大锁当地落了，忍不住又道：“当真不能借回去细读？”
　　书吏一面将钥匙掖在腰带上，一面摇头道：“这可都是孤本，原就不是给外面闲人看的。咱们老爷肯准你进去翻看，已是好大的恩德。借？借回去有了什么损失，咱们谁赔得起？谢先生，别给自己找麻烦啦！”他甩了甩手中巨大的黄铜钥匙。“天不早啦，先生可找到住处没？”
　　“进郡时就找啦。劳官爷挂心，多谢啦！”谢青堆着笑向书吏抱拳道。
　　“瞧先生说的，啥官爷，咱只是个小书吏。倒是盼着有一天真作个官爷。嘿嘿！”书吏本不耐在这儿陪着这么个外来的书生翻找旧籍，但听他一口一个官爷叫着，这会儿也心情好了许多。“明天还来不？”
　　“要来的。还有些东西要找。到时又要麻烦官爷啦！”谢青仍不住嘴地喊“官爷”。这“官爷”脸上笑意便更浓，“那明日午时，咱还在这儿见。”他摆摆手，摇着脑袋走了。

　　出了书阁已是黄昏。谢青转过街角，抬眼瞧见被夕阳染得通红的天空，脑中不觉又留恋起那想像中的异景，口中无意识地重复着那段话：“红月夜，有假面者以笛音启彼世之门。红发女童翩然歌舞……”
　　“……导引凡人行往乐土，”有人突然轻声接口道。谢青猛地激凌了一下，直直转头看去。原来身侧不知何时站定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年轻人目光清透，脸上带着一种若有深意的微笑，轻声续道：“不得返，亦不可返。”
　　“这是一句箴语。”他顿了顿，才抱拳礼貌道：“小子冒昧了。敢问先生在哪里读到这句话的？”
　　谢青为他多念出的一句话惊异不已，也顾不上他的问题，忙不迭翻出抄本又细细读了一遍。“不对不对！”他将抄本举到年轻人面前，“县志上可没有这最后一句。可是你自己加的？还是……”
　　“县志？”年轻人双眉一轩，奇道：“不是雾川的郡志么？”
　　“是县志！雾川郡古称雾川县，”谢青顿了一下，才分出神来打量这陌生年轻人的外貌。见他二十三四的模样，不算很英俊却线条柔和的脸孔上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温和的笑意，身上穿了件式样朴素的褐色长衫，一条掌宽的黑色腰带旁是一柄古意十足的长剑，神情间虽隐有疲色，乍看上去，却仍有文秀温雅之态。
　　谢青原不善于与陌生人打交道，但因这年轻人能说出那句奇言的后半句，他心内不由已多了分亲近之意，“小公子是远道来的？”
　　“是，刚进城的。”年轻人笑道。“听见先生的话，才多嘴接了一句。小子还想请问先生，在哪儿能看到那县志？”
　　“那是孤本书卷，只有郡所的私书馆才有。但那地方轻易不会对外人开的。”见年轻人脸上闪过失望之色，谢青不觉脱口道：“明日我还要去的。小公子若不介意，便与我同去吧！即便是得了郡侯的答允，现在那儿也闭馆了。”他指了指后面街角处。
　　年轻人偏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隔了街墙，只看得见郡府高挑的檐角。他收回视线，笑着一礼到底：“那就要麻烦先生了！还不知先生姓名。小子白苏维。”
　　“鄙姓谢，谢青。”他想了想，又道：“小公子可有找到住所？”
　　白苏维摇摇头。“正要去找。”
　　“正好我也要回客栈去。小哥儿若无事，不如与我同行吧！关于那句箴语，还想多多请教小哥儿！”谢青笑道，一面颇期待地看着对方。
　　年轻人似乎愣了一下，才抱拳笑道：“若是先生不觉麻烦，那小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