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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有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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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谢青并未深睡,迷迷糊糊中总有那女孩雪白的面庞和金色的眼睛在脑中闪过。这是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从未有过之事,于是令他对和她的再会充满了新奇、不安却又不能抵御的期待。
第二日一早醒来时,他在清晨太阳明亮的光线里发了会儿怔,才起身来到了外间。那年轻人白苏维已起来了,正坐在桌旁,以一块巾拭着剑。听见响动,他便回过头来,道:“兄长睡得可好?”
年轻人脸上挂着和昨日一样温和的笑容,却不知是否剑光的映照,他的眼睛似乎更亮了。谢青下意识地转开了视线,深吸了口气准备应话时,脑中却有个声音幽幽地叹了一声:“一个人……”他微微打了个哆嗦,淡笑道:“还好。贤弟准备何时到书馆去?兄刚刚想起有件急事要办,只怕不能陪贤弟久呆了。”
“昨晚已是打扰谢兄了。”白苏维归剑入鞘,一面笑道:“小弟只是想看看那县志,也不敢耽误兄长太久时间。”
“哦!”谢青松了口气,“那最好不过啦!”
“有劳兄长了!”白苏维目光闪了闪,笑着打了一礼。
谢青有点儿心不在焉,随口道:“应该的应该的。”
二人下楼用了早饭,结伴往郡府行去。
馆内仍是昨日那个书吏。见谢青竟一早前来,身边更多了一人,不由道:“谢先生,这位是?”
谢青回头看了白苏维一眼,向书吏陪笑道:“我的,一个学生。带他来帮我抄些典籍。”大约因白苏维衣着也素雅,书吏便未多问,开了门让他二人进去。
谢青将白苏维领至昨天找到县志的那处书柜,找出那本县志,翻到那行字处,“便是这个了。”他将书卷递过去。见白苏维只用单手来接,不由提醒道:“这是数百年前的旧物了,看时可要小心……你!”未等他说完,白苏维另一只手已骈了两指重重点在书页上。经年的旧纸在他指下发出了“卟”地一声脆响,只将谢青吓得惊叫起来,几乎同时抢上去便要将书卷夺下。
那年轻人却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抢夺,随即扬起头来直直盯向他,神情似乎极惊异困惑。谢青恼火中也未看出来,怒道:“你想毁了它么?早知你竟是这种粗人,我便不该……”
“它没坏。”白苏维轻声打断他,然后将书卷在他面前展开。谢青一怔,忙不迭抢过来凝神检查。果然微黄纸帛上毫无裂痕,整卷书都是好好的。可那声响?谢青茫然抬起头来,正与年轻人目光相对。
那是渐渐散去困惑而后似乎松了口气般的目光。谢青又是怔了一怔,猛然悟到,原来他是来这里找什么的么?且瞧他看自己的眼神,莫不是他要找的与自己有关?那么现在,这眼神又代表什么?“贤弟……”
“小弟已经看完了。”白苏维却先抱拳道。
“这么快?”谢青惊道。
“是。”年轻人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弟只是想找样东西。很快的。真是劳烦兄长了。”他又施了一礼。
“哦,”果然。谢青点点头,又将书卷在面前摊开。昨日吸引住他的那行字仍静静立于纸面上,字边儿带着沉年墨渍洇开时的痕迹。他无意识地又扫了一眼,却不知是否已身历其境,所以今日这句话再没能让他脑中生出任何异像来。
一个人……
他合上书卷,向白苏维道:“贤弟这便看完了?”
“是。”年轻人道,“既然兄长还有事要办,小弟也不敢再耽误兄长的时间。这就准备告辞了。”
他的目光里似乎仍藏着些什么。谢青心中疑惑暗生,有心想问,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而对与那奇异女孩的相会的期待又渐渐强烈,几至不能忍耐。于是他干笑道:“那,就此告别了?”
白苏维笑得两眼弯起来,抱拳道:“昨日与兄相谈甚欢。若兄长日后有事,只需送信至当地的灵职司,小弟收到信便会即刻赶到的。”说罢,他先一步转身出了书馆。
一个人了!
谢青像是要呼出全身的浊气一样长长长长地吐了口气。
回到客店时已近晌午。店内人来人往,几个伙计忙着招呼投店客人,便不曾留意到他回来。谢青倒也乐得无人来扰,径自上二楼进了房间,将门关紧。他甩了长衣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灌入肚中。静了一刻,他又站起身到里间,从放在桌上的书袋里取出未看完的书卷,就倚在床边翻起来。
他用了一顿饭的时间才翻过去两页,等第三页在他手指间又停了足有一柱香的时间后,他终于放下书卷,望着午后仍明亮的天光重重叹了口气。
他已经是一个人了。那金瞳的姑娘却没有如约而来。
她要如何才会来?
谢青开始一遍遍回想她离开时说的话,只怕自己是忘了哪一句,未能达成她的要求,所以她才没有来。他越想越是焦燥,越想越是坐立难安,最后甩了书卷站起来在里间踱起了圈子。
不知转了多少圈,谢青才猛地想起,那时她似乎并未说过何时会来。所以,只要自己一直如她所说,一个人呆着的,她终会来的。于是他重又在床边坐下,拿起书卷翻起来。
要耐心。他在心里如此告诫自己,却全不想去怀疑那夜的幻境,也许只是一场梦。甚至都没有想过,那金瞳的姑娘,她来寻他是要做什么。他只是全心全意地相信并遵守着那个约定,以一种他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强烈的渴盼心情,等待着。
时间在等待中被拉得漫长无比。
谢青看完书抬起头来的时候,天仍是明晃晃的亮。
耐心些!
谢青默默道。他又取了卷书,看了不过数页后,便歪倒在床内,沉沉睡了去。
过了许久,谢青被一阵“咕噜噜”的怪响惊醒,他想睁开眼睛瞧瞧是什么在响,却突觉眼皮极沉极重,就像有两块石片压在了眼珠上。寻常时候,闭上眼时,眼内仍能觉出些微奇异的闪亮来,可这一次,除了黑,还是黑。然而他却出奇地没有觉得惊慌,这层纯粹的黑似乎有某种安定心神的力量,令他沉溺其中,渐渐就忘了要睁开眼看看。
身周一片寂静,那“咕噜噜”的异响仍在继续。谢青细细听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这是自己的肚子在叫。原来是饿了。他长出了口气,一边想着不知这是什么时辰了,一边自然而然地就张开了眼。
仍是黑暗。他惊了一瞬,但是下一个瞬间,便有隐晦的微光自四面八方浮了出来。原来只是天黑了。他明白过来,不由松了口气,随即心底却一沉:这一睡,别就错过了吧?
这念头让他猛地出了一身冷汗,急急跳下地就往外冲去。冲到门前时却又猛地煞住:自己这是要干什么去?去找她?可却要去哪里找呢?他不无沮丧地放下拉门的手。这时有更鼓声遥遥地传来。子时了。
下意识地,谢青转头看向窗外。他已经等了大半天,虽然依旧心怀渴盼,却已暗暗觉得,结束了,自己这一觉,把一切都睡掉了。所以当那片浓艳的红光就在他转过头的一瞬如同一大瓢水一样自紧闭的窗外毫无阻隔地泼洒进来的时候,他倒呆住了。好一刻,才猛地自门边弹起,扑到窗边撞开了窗,然后就在铺天盖地的红光里屏住了呼吸。
“你在找我么?”一个轻灵的声音欢快地滑过耳边。谢青循声看去,那金瞳的姑娘红衣红发,就在离他不远的半空中向他露出笑容。多么美。谢青不自觉地感叹了一声,喃喃道:“我以为我错过了。”
“这么说,”女孩轻飘飘地滑到他跟前,两只雪白的手环住膝盖,虚坐在空中。她用那双几近透明的金色眸子盯着他的眼,“你是愿与我一起了?”
谢青痴怔地盯着她的眼,“自然是愿意的!”他不由向她伸出手去,却在触及她的红衣时停了下来。他看了眼自己粗糙的指头,又看了看女孩那轻薄如雾似的红衣,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仿佛自己是个正面对着心上人的少年,生怕说错一个字,便惹恼了对方。“但……”
“但?”
“我,我……”他越发像个少年人般的局促不安,目光闪动着,不经意间瞥见远处那座蠕动着的暗红色的山。山顶上,戴面具的吹笛者用一双杏核样的眸子遥遥地望向他。那是平静得全无生气的目光,却不知为何,竟让他有了些勇气。他重又看向女孩的眼,“我是愿与你在一起的。却不知道,我一介书生,能为你做些什么呢?虽然,我极想为你做些什么!”
“你所能做的,”女孩说着,便飘进窗子落到桌旁。桌上有谢青的书袋,里面放着墨盒。她伸手取出墨盒,笔直递到谢青面前。“你所能做的,就是我需要的。也是,你所需要的。”
她的话中分明有着极深的隐意。谢青听得茫然,呆呆瞧着墨盒,却不敢伸手去接。
女孩又道:“你要什么?”
谢青将那个几乎冲口而出的“你”字生生吞了回去,愣怔地摇了摇头。女孩却似看穿了他,吃吃笑起来:“你要我,我便来了。你要那幻境,幻境也来了。你还要什么?把你要的,写下来。写下来,我就给你。”
“我要的?”谢青猛地悟得了她话中的真意。难道她能够给他一切?他倒抽了口冷气。
女孩将墨盒又向他递了递。“你刚刚说了,你想要为我做些什么。那么,如你所愿。写下来,为我,也为你!”她声音依旧清冽如山泉,泉水之下却渐渐渗入诱人的蜜汁。她凑近了他,细长的瞳孔里映出他的倒影: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和一双充满了某种难以抑制的渴望的眼。
他接过了墨盒。
窗外,吹笛者闭上了眼,吹起了银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