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13、3

　　烈酒喝得这么快，是个人都要头晕。但对于习惯酒精的人来说，微醺的眩晕无异于一副降噪耳机。宋实今，和宋实今引发的社恐都一起远去了，简执感觉自己的大脑泡在一片轻浮的愉悦里，别的什么都不用想。

　　什么宋实今，去他妈的。

　　这么个痛快的念想，不说出来多可惜。简执试着无声地念了一遍：“什么宋实今，去他妈的。”

　　他忽然觉得这句话非常好笑，连带着觉得好笑的自己也滑稽起来，不由真的笑了出来。

　　悠长又安静的走廊里，尹逸正在他身前几步之遥的地方，自顾自扶着墙往前走。醉鬼大概还剩一点点清明，认为喝醉了不是什么长脸的事儿，所以一步一步走得十分认真，听到简执的笑声还缓慢地回过头来，严肃而谴责地瞪了他一眼。

　　简执用额头抵着墙，独自笑了个够。

　　两人相互借力搀扶着，晃了好一会儿才到房门口，然后门一开，尹逸忽然一声不吭地跑去客厅的长毛地毯上，仰面躺下，还伸手抓了个抱枕来遮在自己脸上。

　　“你……”简执现在看他干什么都想笑：“感觉怎么样，还想吐吗？”

　　尹逸死狗似地一动不动，半晌，才诈尸一样摇一摇头。

　　这个样子不像是有事，简执懒得管他，自己去洗了把脸，分辨了一下只是头晕，还是晕到要吐。刚才他们都不在房间里的时候，应该是有酒店的人进来又清扫过了，大块的黑色瓷砖地面光可鉴人，连带着光洁如新的马桶都像个艺术品，让人顿感呕吐都是一种罪过。凭着长期不定量摄入酒精的经验，他觉得自己应该只需要歇会儿，于是又慢慢走回客厅，蹲下来，推一推地上的人。

　　尹逸突然挪开抱枕，一双眼睛波光潋滟，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他。

　　简执知道他只是醉了：“去洗个澡吧，你自己行不行？”

　　尹逸点点头，自己左摇右晃地站起来，然后一个没站稳，差点一头栽下去。简执赶紧扶住他，结果尹逸趴在他肩上，稀里糊涂的，居然还记得来胡乱亲他两下。

　　简执哭笑不得，只好把人送进浴室，确定醉鬼自己扶着点什么还是能站住的，这才关上了门。

　　喝了酒容易觉得冷，简执在床沿坐了一会儿，起身调了两次温度，体感才稍微舒适一点。但凡还有一丝清醒，洗澡就是他能睡着的必要条件，可尹逸还占着地方，他只能耐心地等。

　　胃里除了有快速灌下去的龙舌兰，还有之前跟尹逸一起吃晚饭时，用来配海鲜的白葡萄酒，简执一个人待得越久，越能感觉到混酒的后劲逐渐上头，后来实在困了，还合眼小睡了一会儿。可直到他醒来，尹逸还是没出来。

　　为了让自己清醒点，简执喝了半杯冰水才去开浴室的门。谁知门一推，一地的水立刻就浸湿了拖鞋的鞋底，他皱着眉头转身，把鞋甩到门外去，随后光着脚往里走了几步，发现始作俑者正坐在圆形的大浴缸里，一脸呆滞地玩着堆得老高的泡泡。

　　……哪来的这么多泡沫。

　　就算是喜欢泡澡，洗了这么久水也该凉了。简执暗自想着该好言相劝还是直接动手，脚下却踢到了一只空塑料瓶，拿起来一看，正是已经见了底的马鞭草泡泡浴液。

　　这是他头一回觉得，备品太周全的酒店简直是在花式坑住客。

　　浴缸里的人听到脚步声和空瓶的动静，终于反应过来有人来了，然后视线艰难地聚焦到简执脸上，忽而没心没肺地粲然一笑。

　　不自觉地，简执又朝他走近了几步。

　　结果他弯下腰，刚伸手试了试水温，泡泡堆里就探出两只滑溜溜的胳膊来，一把抱住他的腰，一头一脸的泡沫都蹭在他衣服上。

　　“你刚才好帅哦。”

　　简执：“……”

　　行吧，不管帅不帅，这澡是肯定要一起洗了。简执想挣开这位热情过度的小朋友，好歹先把衣服脱下来，不料人家力气还挺大，抱住了就不肯松手。

　　“你这么厉害，你帮我打死蒋陌好不好。”

　　简执一时无语。尹逸的笑容坦荡热烈，半分矫饰也无，却出现在这样奇怪的独角戏里，好似有无限隐情不能言说，只好借一场酒醉，用笑掩过。

　　就在他还没搞明白自己作何感想的时候，尹逸自己从水里挣扎着站了起来，依然那么醉态可掬地笑着，一边倾身过来吻他，一边用手指勾住他休闲衬衫纽扣间的缝隙，试探着要帮他解扣子。

　　简执没办法，只好回应着他，顺手帮他一起，把自己从衣服里剥出来。

　　毕竟尹逸醉得摇摇欲坠，拥吻逐渐从酒意氤氲转变成温柔的轻触，简执始终保持着半托半抱的姿势，生怕他摔倒。醉鬼竟神奇地领会到了这一层，自己正在被关心照顾的意思，顿了一会儿，电信号终于跑完了环绕地球一周的反射弧，然后尹逸居然哭了。

　　两人几乎全都湿透，他哭起来又毫无声息，等简执发现的时候，扳过他的脸来看，已经是满面的泪痕。

　　通常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人的眼泪，无论在镜头前还是别人眼里，总免不了掺杂表演成分。毕竟作为美的载体，他们当然知道怎样用悲伤这种情绪助推，让自己的美更进一步。可尹逸的行径竟是一派天然无雕饰。

　　简执认真、安静又仔细地看了他许久，发现自己面对一切虚假都有的是办法，唯独处理不了这一捧可贵的真实。

　　如果有一个人在你面前，只为了生活本身而哭泣，你还能怎么办呢。

　　你一定束手无策。然后兔死狐悲。

　　除了赶紧找个什么东西来给他擦眼泪，简执的脑海一片空白。谁知干毛巾拿来了，浴缸里站着的尹逸却不知从哪里捡回了羞耻心，正一把一把地捞起泡沫，往自己的关键部位堆。

　　简执第一反应是想笑，可看他一边捞一边掉眼泪，又实在笑不出来，当场感觉面部表情管理已经崩盘。

　　就这该不该笑的一秒犹豫，他眼睁睁地看着尹逸，把泡沫抬手抹进了自己眼睛里。

　　这还了得，大概是太痛了，幼儿园小朋友又想去揉，但刚才似乎就是揉眼睛才弄疼了眼睛，一时搞不清怎么做才对，自己僵在了原地。一双黑白分明，写满了信任和委屈的大眼睛立刻盯上了简执。

　　简执长叹一声，把水龙头调到上面的莲蓬头出水，然后拿在手里，一面哄着，一面给小朋友冲洗眼睛。

　　这一晚上的闹腾还远没有结束。

　　“活着好累啊……可不可以不活了？”

　　——到底该怎么挡着，给别人冲泡沫的时候才能避开耳朵？

　　“没有人爱我……”

　　——我去拿个浴巾，就一小会儿，真的，别老死拽着我行吗？

　　“有钱了会不会好一点，有钱了能不能活得有意思？”

　　——真是灵魂问题，我要是知道，可能就不会沦落到在这儿伺候你穿浴袍了。

　　“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蒋陌这个人，他才应该去死，我才不去。”

　　——真有本事，两米的大床你躺成对角线，你让我往哪儿睡。

　　简执用最后一点力气，把醉鬼推到一边去，自己也跟着扑倒在被子里。

　　没有灯光的卧室里，他轻声发问：“蒋陌是谁？”

　　尹逸终于困了，反应迟缓地答：“蒋陌是个神经病。”

　　当晚简执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以后如果真要试管婴儿，但愿别是个男孩儿。小男孩确实是太会闹了，谁爱养谁养，他意外领了个试用装就真的受够了。

　　虽然这个试用装，是真的漂亮又可爱……比清醒的时候更可爱。

　　--

　　次日中午，简执揉着宿醉剧痛的脑袋，艰难地从枕头上把自己支起来，打电话想叫一份双人早餐。

　　接电话的姑娘很客气地回答，早餐供应的时段已经过了。然后一个显然是她主管的人训了一句，顶层的客人要吃什么都可以，简执也不想为难人家，在早餐套餐之外又叫了一客艇仔粥。

　　没多久，餐点就送上来了，送餐的人也负责摆盘，简执不喜欢人多，信步又回了卧室。

　　试用装被吵醒了，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站在洗手间门口，手扶门框，十分迷糊地看着自己。

　　“呦，小朋友醒啦？”

　　尹逸显然很疑惑，为什么一觉醒来，自己的待遇就成了“小朋友”。

　　简执笑而不语，等酒店的人都出去了，房门咔哒一声关上，这才开口道：“昨天晚上你干了些什么，你还记得多少啊？”

　　坐回床边，捂着脸沉默良久，尹逸再抬起头时，已经是一张视死如归的脸：“……我只记得你帮我把酒都喝了，然后就，断片了。”

　　简执摇头叹气：“那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

　　“嗯。”简执出去了片刻，从一大壶美式咖啡里倒了一杯，端过来给他：“来，压压惊。你昨晚的表现，真的精彩。”

　　尹逸一气喝了大半杯，看着像是指望咖啡因壮胆：“比如呢？”

　　“比如啊，你叫我帮你打死蒋陌。”

　　端着杯子的手，显而易见地定住了。

　　既然已经发现他是个心思深，容易多虑的性子，为了两人相处愉快，简执决定日后尽量不让他猜。

　　一手接过马克杯，一手揽住他的腰背，简执用一个早安吻来安他的心。

　　不需要任何交流，当这个亲吻恋恋不舍地结束时，尹逸已经顺着简执的动作，气息逐渐掺进了鼻音。

　　“嗯……上次，你是……想验货么……”

　　“那一人一次好不好。”

　　“好……”毫无准备地，尹逸“唔”了一声，低语却被又一个凑上来的吻弄得模糊起来：“你……别……”

　　“别什么，那……这样？”

　　尹逸微微点了个头，然后像是被迫承认了多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好一会儿都只肯发出喘气声，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较什么劲。

　　简执很耐心地，用数不清的、细碎的浅吻，帮他再次放松下来。

　　内心深处，尹逸可能是个很害羞的人，这会儿明明眼里已有了一层薄薄的生理性泪水，目光也开始迷离了，他还在无意识地偏过头，想避开窗口透过纱帘的天光。这个认知让简执突然格外想欺负他，拉开一点距离盯着他，诱哄似的：“……乖，看着我。”

　　尹逸很听话地睁开眼，然后被简执的手指一激，条件反射地就想卷起来。

　　简执心满意足地展开他，倾身覆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