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14、第五章 伊始

　　两周后，一个平凡无奇的清晨。

　　高跟鞋的声音在简执通透明亮的办公室里来回敲响，一时急一时缓，有如夏日的骤雨，又像烦人的小孩子在楼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扔玻璃弹珠。

　　“你是就喜欢听这声音吗？这个颜色的鞋不适合你。”

　　简执把自己办公桌正中，大到离奇的抽屉拉开一条仅容手腕进入的缝，伸手进去，饶有兴致地摸索着。

　　“诶呀讨厌，不要你管。”纪风宁停下脚步，横了他一眼：“你一个大男人，懂什么高跟鞋嘛……”

　　好一阵木头、金属和塑料的碰撞声之后，简执终于摸到一个满意的，手从抽屉里拿出来时，掌心里多了一只榉木做的鲁班球。

　　等人的时候，还是鲁班球和二十四锁最适合打发时间。

　　“撒娇也不适合你。”

　　纪风宁好像是真的紧张，无暇接简执的玩笑话：“我有几年没见过钟老师了，也不知道他脾气有没有好一点。”

　　“这跟你撒娇有什么关系？”

　　上回见面时，钟庆曾说过纪风宁一点女人味都没有，现成的最趁手的武器都用不好。对自己狠不下心的人怎么帮别人改头换面，怪不得做不了经纪人，要临阵逃脱去做老板的助理。

　　这事简执不知道，纪风宁也不想说，于是她另起一行：“你跟尹逸是怎么谈的？钟老师都请来了，尹逸要是自己立不起来，那可真是……”

　　简执和尹逸之间第一次关于工作的交谈，发生在醉酒事件次日的饭桌上。抛开所有别的牵连，简执毕竟是老板，尹逸毕竟是他公司签的艺人，所以当简执问出“为什么想演戏”这个问题的时候，尹逸立刻就停了筷子。

　　他的答案是，只有在表演中，才可以“无我”。

　　以尹逸有限的从业经验，能说出这个，简执觉得至少是用过心了。眼下当着纪风宁的面，他也并不多解释，只简略道：“我觉得我没看错人。”

　　纪风宁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莞尔一笑。

　　简执已经开始玩鲁班球，头也不抬地：“……笑什么？”

　　“算了，不提了。”

　　“真不想说你就不会笑了。”手里有个机巧复杂的小东西，简执连话音都能多几分轻快：“说吧。”

　　眼波流转间，这会儿的纪风宁还真有了一点娇俏的意思：“那可是你让我说的啊，我说了你可不能怪我……上一个你‘没看错’的人，是不是把你副卡交出来的前一天，去刷了一辆车？”

　　说到这个，简执也想笑了。

　　“车才多少钱，他又给公司赚了多少，没什么可比性。”

　　“我不是要算钱的，只是……”纪风宁想到当时替简执还信用卡的时候，自己看见副卡账单的那份惊讶，不由又忍俊不禁：“只是这事办得，只为赌一口气，我都快信了他是真的喜欢你了。”

　　简执望了一眼墙上的钟，很快收回目光：“这种喜欢，不如没有。”

　　--

　　同一时间，大约三公里外的一个住宅区里，尹逸也在抬头看钟。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儿，现在出门的话，应该还能提前一点到。虽然这一切，时至今日还恍若一梦，但机会已经来了，哪怕观感再不真实，尹逸也只能尽力一试。

　　时间往前推两个月，要是有人跟他说，他将会在两个月后得到一个见钟庆的机会，他一定会以为对方在跟他开玩笑。

　　简执看上他这个人，或许他心里还有点谱，全因自己正好长成了大老板顺眼的样子，可工作上的提携却只能说是纯然的幸运了。那天略聊了几句为什么学表演，喜欢镜头还是舞台之后，简执表情淡淡的，不置可否，他差点以为自己搞砸了。没想到一顿饭吃完，简执紧接着就提起已经在帮他联系钟庆。

　　最开始听到这个名字，尹逸不知该如何反应。

　　数年前，简氏娱乐的当家花旦，一线影星谭莹素突然宣布暂别国内影坛，当时的官方辞令是“谭小姐未来几年会从出国进修开始，重新思考工作的方向”。后来谭莹素一边读书，一边接拍了好几部题材敏感的小众电影，其中大多直接禁播，唯一一部在国外电影节拿了金奖的，几经周折，直到如今还在折腾送审的事情。

　　钟庆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谭莹素的经纪人。据说在这段时间里，钟庆的状态近乎赋闲。关于这些电影，他的立场一向是不赞成，接拍的主意都是谭莹素自己的，两人一度闹得很不愉快。

　　当然这些也都是传闻。工作上分道扬镳的艺人和经纪人，转眼依然亲如一家的也比比皆是。尹逸跟圈内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对这些消息将信将疑。

　　简执跟他说起这些的时候，也只言简意赅地说到“可能会考虑跟谭莹素拆伙”为止。言下之意，就是钟庆到底能不能把他放在眼里，还要看今天这次会面大家聊得如何。

　　怀着这种难以言明的郑重，尹逸出门前，最后站在全身镜前打量了一遍自己。如果真的有幸合作，他希望从一身清爽，坦诚相见开始，所以他只是选了一套他认为适合自己的衣服，并未多加修饰。

　　这个住处是简执给他的，小区虽只是中等，但胜在离公司近，好像是诸多房产里，简执自己住得还算多的一处。车库里停着简执的车，尹逸自己的只好开进小区的时候听保安的安排，随机地停在地面的车位里。昨晚回来的时候已经黑灯瞎火了，他一面回忆着车到底停哪儿了，一边想着这么近，或者不开车也行，就这么心不在焉地换了鞋，走出去，反手带上了大门。

　　一记昏天黑地的重拳，就在这一瞬，突然砸上了他的颧骨。

　　凭着动物的本能，尹逸也知道这一下打得不巧，今天怕是不能善了。他被巨大的惯性裹挟着，重重跌倒在台阶上的时候，已经能感觉到脸上传来的剧痛。

　　这还能有谁呢。呵，连出手的动作都如此熟悉，这他妈还能有谁。

　　尹逸分不清让自己眼前发黑的是疼痛，还是愤怒，他只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出于怜悯和旧情，这些日子以来苦苦支撑的屏障彻底崩裂了。

　　蒋陌显然是早就摸清了地址，在门外等候已久。这会儿一击得手，他立刻趾高气昂起来，狞笑几乎令五官变形。谁知一句“贱人”刚出口，还来不及说出别的任何台词，迅速起身的尹逸就从同样的角度，用只多不少的力气，准确地还了他一拳。

　　蒋陌像是根本没想过尹逸会这么对他，整个人歪在地上愣了片刻，才猛地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没头没脑地朝尹逸一头撞过来。

　　新仇旧恨一起熊熊燃烧，两个成年男子像疯了一样，用尽一切力气殴打对方。尹逸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知道绝不能让蒋陌全身而退。

　　凭什么，他明明只想活着，活在一个没有蒋陌的世界里，却总要被他打回原形。

　　这一片都是联排别墅，隔壁二楼的邻居出来晾衣服，不料碰上这一出好戏，显然被吓得不轻，手里的晾衣杆一个不慎就掉了下来，正落在蒋陌脚边。他打红了眼，哪里还留意得到这个，当即就被绊了一下，差点又栽倒。

　　尹逸顺手捡起来，也不管是什么材质的，抡起来就往蒋陌背上招呼。只听一声闷响，邻居女士的尖叫吓住了匆忙赶到的两三个保安，塑料晾衣杆应声断开，短的那一截掉在地上还蹦了两下。

　　蒋陌发出听着根本不像人的惨叫，保安更加不敢上前，尹逸却听得出绝没有那么严重。蒋陌是什么德行，他自问没人比他更清楚。这衰人从小打架三分靠拳头，七分靠嗓子，果然不出三秒钟，蒋陌见成功吓住了众人，又重整旗鼓，拎起拳头。

　　尹逸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回身把草坪上半人高的蓝色垃圾桶整个提起来，顺势就扣到了蒋陌头上。

　　一大早，清洁工刚来收拾过，只有上班族出门顺便扔的家常垃圾在里面，数量不多，但内容清奇。

　　鸡蛋壳，青菜叶，烂番茄。

　　“尹逸！你这个贱人！”

　　脏抹布，拖把头，钢丝球。

　　“放我出来！你他妈给老子等着！”

　　酸奶盒，酱油瓶，牙膏皮。

　　“我艹你……”

　　所有人都丧失了反应能力，尹逸忍无可忍，冲上去就是一脚。垃圾桶倒扣着，蒋陌上半身全都套在里面，既看不见也没法防守，冷不丁受力，倒地后还骨碌碌滚了好几圈，才堪堪停下来。

　　众目睽睽之下，蒋陌像一只五颜六色的虫子一样，满嘴不干不净地，终于从桶里挣扎出来。保安大哥们你看我，我看你，竟因为他脏得实在太离奇，谁都不肯率先上前去抓他。

　　一阵邪火上头，尹逸一张口就是怒吼：“还愣着干什么！拦住他啊！”

　　还是没人敢动。

　　咫尺之遥，蒋陌好不容易抹干净脸上的不明液体，冷眼旁观了几秒钟，立刻明白过来现在谁脏谁就赢了，于是想出一个天才的主意。垃圾满地都是，其中不乏汤汤水水，鸡零狗碎，蒋陌蹲下去，随手抓起一个番茄酱的瓶子，奋力往尹逸的方向一扔。

　　如有神助，尹逸居然躲开了。

　　瓶子里没用完的酱汁凌空甩出一道弧线，在水泥地面上落下一串触目惊心的红。

　　蒋陌验证了自己的创意，紧接着开始放声狂笑，并把地上的杂碎一一扔向踌躇不前的保安大哥们，还有聚拢过来旁观的好事者。也亏他战斗力实在惊人，一己之力扔出了疾风骤雨的效果，一时没人能近得了身。

　　保安大哥也算见过不少闹事的世面，竟也被这阵仗弄得无计可施，一个个躲都来不及，根本谈不上制服他。一群人就这么围着，却没什么办法，时不时还要狼狈地四处闪避。

　　尹逸脸上痛得要命，但还是气得想笑，并怀疑自己被打坏了脑子。嘴角稍微一牵就疼得他直皱眉，在这荒诞又魔幻的时刻，他只觉得自己的生活，真是比所有演过的戏都要精彩。

　　刚才斗殴造成的伤口还在流血，很快沾到眼睛里，蒋陌的投掷逐渐失了准头。地上最后一个玻璃瓶被他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使尽全力往远处丢去，清脆地在地上碎成了渣。

　　一双高跟鞋急匆匆地到了近前，又在玻璃碎片前猛然刹住。

　　尹逸认命地闭一闭眼，再睁开，慢慢对上了纪风宁冷若冰霜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