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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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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回家,忘了带日记本。果然笔不能停,无论相隔多久,再捡起来总会觉得涩滞。
很多事情可以写,一时竟不知从何写起。那还是就近原则吧。今天凌晨我出去散步的时候,那个小区的保安没留神,我找了个机会溜进去,然后等到尹逸出门的时候,跟他好好闹了一场。
说真的,有点后悔没带刀。我都买好了,也装在袋子里了,可是出门前觉得,如果我进去了或者他死了,我和他就没有以后了。这怎么行。
也是巧得很,今天那个跟他出双入对的男人不在。不在最好,“听说”尹逸身上有麻烦,永远比“看见”尹逸的麻烦到底是什么,效果要好得多。没看见,麻烦才能被想象成无穷大。
凭什么每次我伸手想再次触碰到他,他都能成功地躲得更远。
我最讨厌他每次从我身边离开的时候,那一副奔向光明的嘴脸。明明我们只有彼此的时候,一切都很好,为什么最后却让我看上去,像是不识趣的绊脚石呢。
……
这次回去,我没跟爸和文姨说。两个人都病歪歪的,我一说要回去,又要忙着买菜做饭收拾房间,一会儿再累着了,尹逸更不会放过我。
况且他们那地方,我也从来没觉得是“家”。
有人生没人管的孩子这么多,就是因为人年轻的时候,想不负责任只需要一句“工作忙”就够了。我一直没搞懂,他们两个都忙到没空照顾孩子的离异人士,当年怎么倒有空谈恋爱,有空再婚了。
这个问题,以前我问过尹逸两次。第一次,他回答我“多想无益”,第二次,他就拿出对付我的一贯手段,直接不吭声了。
行吧,反正我也习惯了。我们两个人里,总是我在念念叨叨,杞人忧天,他通常只是听着,最后的最后,回一句“你想多了”。
可事实证明,也并不都是杞人忧天。我说过那么多遍“以后一定是你先离开我”,结果果然如此。
再多沉默也不能拼凑成承诺。更何况即使有承诺,也并没有毛用。
我认为是“家”的地方,始终只有尹逸名下那个房子。回到这个先是他的家,然后是我们的家的地方,过去的影子无处不在。每次躺在沙发上,过一会儿再睁眼,我都以为还能看见尹逸在他的破垫子上拉伸。
现在垫子不仅更破了,每个边都坑坑洼洼,还落满了灰尘,完全像一件被抛弃在时光里的旧物了。就跟我一样。
尹逸大概已经认定我是个神经病了。他这种毅然决然往前看的人,怎么可能懂得我的执着。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只能留在原地,看着最重要的人渐行渐远的感受。哪怕我是一个以文字为生的人。
……
我最近一直睡得不好。很不好。
梦一合眼就会来,然后凌晨时分结束,留下我无比清醒地,看着天际从漆黑到深黛,再倒逐渐泛白,最后日光大盛。
这种感觉一点都不陌生,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老朋友了。
十三岁那年,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发现一地都是收拾到一半的衣服和杂物。虹姨正把她的个人物品清出来,而傻站在那儿的我,根本不敢想这意味着什么。
那时我爸妈刚办完离婚手续,我一点都没往心里去,反正谁也没管过我,连着小半年谁都没回过一次家也是常事。我感觉我根本没有爸妈,他们只是两个给我生活费的陌生人而已。我只有虹姨。
据说我半岁的时候,我妈得到了一个外派的机会,如果事情顺利,再回来仕途一定大不一样。她火速给我断了奶,从老家镇上找了一个我外婆那边的远亲,从此把我托付给她,自己跟我爸一样,当起了心安理得的甩手掌柜。
虹姨当时刚读完初中,中考没考上什么像样的学校。家里反正不想再花钱供她读书,若能到沾亲带故的人家做保姆,也算是个不错的出路。就是这样的机缘,我跟虹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
只因为我爸觉得,跟前妻已经离婚了,家里还住着前妻的亲戚不像话,他就给了虹姨一笔辛苦费,让她回家去了。
我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虹姨却很高兴的样子,简单嘱咐了我几句,以后要好好听我爸的话,当晚就带着行李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只有虹姨,虹姨却不是只有我。
这份照顾小孩子的工作待遇优厚,这些年做得也很愉快,却不是她生活的全部。
她是我“妈妈”,却教我要听一个陌生男人的话,自己拿了钱,满面喜色地离开。
从那天开始,我开始夜夜噩梦。十二三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却成天吃不下,睡不着,就算睡着了也是被梦魇住,没多久就把自己弄得不成样子。我爸在一众亲戚光动嘴,不帮忙的谴责下,再次以自己工作繁忙为借口,为我做了一个更加魔幻的决定。
自从到了寄宿学校的那张硬板床上,我就开始见证每一个清晨是如何到来的,一度忘记了什么叫一觉到天明。
那个年纪的男生最是丛林法则,稍被排挤一阵就只能去跟女生们一起丢沙包玩。我不能让同学发现我彻夜蒙在被子里哭,只好四五点钟去洗手间,用冷水反复浸透洗脸毛巾,折成一条敷眼睛。
可能是骤冷骤热对眼睛不好,我有一阵子因为视力下降,上课看不清黑板上的粉笔字,笔记都记不全,又不肯跟我爸明说,搞得成绩一塌糊涂。
浑浑噩噩混到高一,我爸再婚,非要叫我去“一家人”一起吃顿饭。饭桌上,我见到了文姨的儿子。文姨介绍说,尹逸比我大几个月,让我叫他哥。
我不知是怎么了,居然真的叫了。
尹逸看了我一眼,很低地“嗯”了一声。
孤独的人,总是很容易认出对方。
……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又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写了一遍。可能是我已经太久没跟人说过话,一个人待久了,只能自言自语这些旧事吧。
高一那年认识尹逸之后,我很快发现,他竟然已经独立生活了一段时间了。文姨和尹逸的父亲也是在他读初中那几年里分开的,两个大人为了抚养权相互扬言要“开庭见”,倒是小小年纪的尹逸最清醒,当时就敢直言“你们谁也不想要我,只为了争最后一口气而已”。他虽然最终被判给文姨,但他选择自己留在原来一家三口生活的房子里,谁也不跟。
亲子关系闹成这样,大人们反而怕了他这个做儿子的,经济上从不亏待,两边送钱像在较劲。尹逸来者不拒,只是绝不松口要跟哪一个一起过。
当时的我简直大开眼界,一有空就往他那儿跑。一开始只是好奇,后来有了他那儿的安安静静作对比,我更不愿意回我爸和文姨的那个“家”。再后来一来二去的,他们也就默许我跟尹逸大多数时间都待在一起。周末因为我爸非要我回去吃饭,尹逸有时也跟着回,因此文姨看我的眼神里,甚至有几分感谢——虽然他们碍于面子,一向没这么说过。
读书的年月,日子总是过得很慢,也很快。高三毕业的那个夏天,天热得匪夷所思。我已经跟尹逸收到了同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只等九月去报到。有一天空调坏了,维修电话打不通,我们在屋里没完没了地出汗,只好过两个小时就去洗个澡。后来我想了个办法,开了一瓶花露水往身上倒了小半瓶,靠里面酒精成分的挥发来降温。尹逸说我胡闹,但他跟我打闹不舍得用力气,当然闹不过我,最后还是被我倒了一身。
结果我们两个像傻子一样,大夏天冻得嘴唇乌青,裹了现拿出来的厚毯子还是不行,只能一边冷得发抖,一边笑得发抖。
等笑完了,也不冷了,两个人捂在毯子里四目相对,接下来的事情也就理所当然了。
从那往后,我们也曾有过两年多什么都挺好的日子。直到大三那一年,因为我动手打了形体课上老爱跟他一组的男生,尹逸第一次跟我提分手。
每一次我们大打出手,闹得要死要活,我都能感觉到我和尹逸之间的情分在一点一点消耗。可这就像已经燃起来的野火,要想熄灭,只有将这片草原尽数燃烧殆尽这一条出路。
我不过是个无能为力的,执炬之人而已。
……
近来的梦大多是噩梦,却有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我一直记得很清楚。
春夜的原野上,月光如练,四方静谧,只有不知名的虫子唱着不知名的歌。其间不时夹杂几声蛙鸣,教人忍不住去猜,这为了求偶而唱的,也许就是它们毕生的最后一支歌。我和尹逸像年少时一样,并肩坐在水声潺潺的岸边,且听风吟。尹逸很久没有说话,我扭头去看他的侧脸,心里觉得这一刻千金不换。
十五岁时他只是清秀而已,而后就如同被神亲吻,一天天地变了样子,十七八岁时,望之已有皎然之意。随着容貌变化的,还有他的性情。我很快再也看不透他,只知道他总是忧郁而迷惘,仿佛怀疑的不是当下,而是生命的意义本身。
我知道他自有前程,却只想困住他,哪怕多一刻,也比少一刻好。
我开口叫他:“哥。”
尹逸点一点头,并不作声,只伸手在我肩上轻轻一揽。
亦幻亦真,却是我一生最珍贵的回忆。
我的生命苍白如此,我不能失去他。可苍白同时也意味着,我不知道要怎么表达不甘和挽回才是对的。虹姨从没教过我,也没给过我机会。
我讨厌梦醒时分,发现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呼吸声。白天,我痛恨尹逸,夜晚,我想念他。
我还想再做一次那样的梦。
——J.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