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17、第六章 候鸟

　　鸡飞狗跳的一个上午之后，医生总算宣判尹逸的脸没有大碍。只是血肿几乎有鸡蛋大小，看着十分可怖，医嘱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上妆什么的是不要想了。

　　这一路上，直到医院里挂号，几项检查期间，尹逸像自己在脊柱里插了根隐形钢管似的，望之笔直挺拔，实则纯属硬撑。简执为了安抚他，拿着报告单再回诊室的时候，手心就一直放在他背上。结论从医生嘴里说出来的一瞬间，简执明显感觉到此人像用手捏着的气球突然被放开似的，精气神无声而迅速地从他身体里倾泻而出，然后消失殆尽。

　　简执带着一滩气球皮似的尹逸，从客梯直接进车库，然后在车里给纪风宁打电话，让她在一家他常去的餐厅订个包厢，他们稍后就到。

　　刚才还见谁咬谁，天塌下来都能靠一股意气顶住，这会儿却满脸都是颓丧，一副饱受惊吓，话都没力气说的样子，简执一边开车一边看了他好几回，尹逸竟无知无觉。

　　联想到来的路上，那个成功挽救了气氛的笑话，简执微微一叹，探手去抚摸尹逸毛绒绒的后脑勺。

　　触感像一把超软毛的牙刷，虽然不扎手，但始终有自己的形状。就跟这个人一样，天生有筋骨，即使在低处，也没有随风摇曳的命数。

　　尹逸扭过头来，眉目低垂，似乎还挺享受。然后出乎简执意料地，他稍微仰起脖子，自己又在他手里蹭了两下。

　　虽然一言未发，车里却忽然有了一种非常温柔的气氛。两人之间还是没有眼神接触，简执也多少能感知到，先前的无坚不摧是因为别无选择，眼下放下心来，才按捺不住百般滋味泛上心头。

　　如面对一块颤巍巍的绢豆腐，怎么开口都怕过犹不及，简执想了很长时间，才低声安慰道：“……没事的，别担心。”

　　尹逸默不作声，对着窗外点了个头。

　　一直到一起在店里落座，简执都体贴地保持沉默。差点毁了脸的后怕对一个靠这吃饭的人来说，大概就像地震后迟到的海啸，随便一个设想都是灭顶的浪头。尹逸显见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简执也不叫他，自己先把菜点了。总之不是清炒就是白灼，避开大鱼大肉，少油少糖，无功无过，怎么都能吃得进去就是了。

　　店里认识简执，派来这个包间的必是极有眼色的侍应生，从头到尾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记完菜名，一眨眼就安静地消失了。被这样刻意照顾着情绪，尹逸还真神使鬼差地，坐那儿发了好一会儿呆。

　　“菜都上齐了，请慢用。”

　　一语惊醒梦中人，尹逸回过神来一抬头，看见半张桌子已经摆满了，侍应生已经再度退出去，不由歉然一笑：“刚在想别的事情……”

　　简执摇头表示不介意，然后动筷子夹起一根茎叶分明的芥兰，放进他碗里。

　　喜欢吃绿叶菜这点小癖好，被对方观察到是早晚的事，尹逸调整了一下那根菜的方向，预备从最厚实的那一端下嘴。

　　简执一边看着他啃，一边平淡地开口：“蒋陌不是第一次冲你动手了吧。”

　　咔嚓声骤然停住，顿了几秒钟，又继续响起。尹逸第一反应是想掩饰，但简执在各种意义上都是老板，他能掩饰得住什么，不如实说。

　　“对，他有暴力倾向。”

　　“你能处理好吗？”

　　话都递到这儿了，再接不过来就别混了：“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简执也不多问：“好，那你先回自己那儿住几天。那小区的物业已经信不过了，我给你另找个地方，找好了你再搬过去。”

　　“嗯，好。”望着满眼的翠绿，原本是真没胃口，现在也是真被勾出了食欲，尹逸礼尚往来地给对面也送了一筷子蔬菜，提起另一个话题：“刚才你也看见程荻了吧？”

　　这位当红小生脚伤的具体状况，尹逸没问过，也没想过要问，但就之前片场前呼后拥的小心样子来看，至少是个骨裂。刚才他们走到停车场里，正巧看到程荻脚上还戴着护具，皱着眉扶着助理的手，十分艰难地从保姆车上往下挪，看着像是来复诊。

　　单凭远远一望，尹逸起先还不敢断定，后来见那头跟着了魔似的，先是站住了盯着简执，然后那刮骨刀般的眼神又在自己身上来回割，这才觉得应该是没看错。

　　程荻演戏是个什么水准，这些天的对手戏下来，尹逸哪还有不清楚的。所以他扫一眼就知道，程荻的表现并不是出于“嫉妒”这么肤浅的东西。

　　那是受伤，是委屈，是确有几分真心，才会有的神情。

　　而简执的反应是加快脚步，钻进车里，然后在停车场里就踩上了油门，飞快地离开案发现场。

　　尹逸也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该唏嘘。

　　有他刚才夹的水莲在碗里，简老板细嚼慢咽了半天，才回答道：“我是无所谓跟他打不打招呼，但是你，过一阵子不还要回剧组么。还是别搭话的好，留点余地，到时候装没遇上过就是了。”

　　这话说得何其周全，大有我料他程荻也不敢违逆我的气魄。尹逸不知道怎么往下接，只能顺着简执的目光，盯上了眼前这盘绿得格外怡人的水生植物。

　　能在产地之外，吃到这么清亮亮的一捧水莲是真不容易。尹逸看着简执用一种“人要惜福”的郑重表情，三根五根这么往嘴里送，忽然看出了一点豁然开朗的意思。

　　吃顿饭而已，人家也没想跟你打什么机锋，何必老悬着心呢。活得累不累。

　　他换上一副插科打诨的口气：“那就谢老板体恤。”

　　简执含笑一瞥：“……你现在这张脸，真是不适合讲笑话。”

　　闻言，尹逸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指腹触到依然肿得发硬的伤处，疼得自己直皱眉，立刻就笑不出来了。

　　顺着他的动作，简执的目光也在他脸上又顿住片刻。似乎是确定并没有变得更严重，他才转开眼去，重新打量起盘子里的菜。

　　“来，你问过我问题了，我也问你一个？”

　　尹逸抿了一口泡着青柠的冷水，眨眨眼，表示悉听尊便。

　　“刚才在医院想抢着付钱，你是怎么个意思？”

　　直到这一刻，尹逸才恍然发觉，谜一般的感觉并不是单向地存在于他们的关系中。他不明白简执的许多所作所为，简执也同样看不懂他。两个陌生人突然演起情侣来，就算在镜头前，刚进组时也得反复磨合，更别说是在生活中。

　　本能地，尹逸想要解释自己：“我……会好好工作的，别的……不用那么……”

　　——这话该怎么说？你给的提携我很感谢，但真金白银就免了？我不想跟你合并报表，我申请单独结算？

　　他被自己这复杂、纠结又扭曲的思路绕住了，一时想不出怎么才能把话说全了。

　　幸好简执看上去秒懂，但可能是他话里的意思太直白，另一个层面上又太隐晦，简执停下了吃饭的动作，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

　　两人稀里糊涂地对视了一会儿，尹逸正想往回圆一圆，却听见简执冒出一句他着实没想到的话来。

　　“你家里，不是急着用钱吗？”

　　尹逸：“……”

　　“我给你开的薪水比别人都高啊，我看你之前还住在公司租的房子里，就猜你家里有用钱的地方。”

　　尹逸还是反应不过来：“比别人……都高？”

　　“至少比你那两个室友高。你大学毕业我就想签你，只是你出国了。”

　　“……为什么？”

　　他不知道简执的垂青从何而来，简执看上去也很疑惑：“你忘了还有东山汐止这部片子？”

　　尹逸大三的时候，被到学校来选人的某导演一眼相中，演过一个国内后来没上映的文艺片，片名就是《东山汐止》。

　　因为还是学生，之前毫无经验，那个剧组让尹逸终生难忘。镜头感这东西真的很玄妙，在找到之前，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再好的导演手把手教着，当时也被他气得连连叹气。《东山汐止》是家庭题材，很多细节都要靠人物在固定场景中的重复动作来表达。尹逸那个次子的角色，有一场扫地的戏必须扫出不忿和隐忍兼有的效果。他扫了好几天，反复过不了之后被导演勒令“一边儿去扫到有感悟为止”，最后折腾到腰弯不下去也直不起来，才换来人家轻飘飘的一点头。

　　片子在外面得了个最佳外语片，国内却一点水花都没有，尹逸这个男二后来没被安排任何后续宣传，直接回学校读书去了。除了毕业时的机会比同学们略多一些之外，这部片子没给尹逸带来任何别的收益。

　　当事人看上去完全始料未及，一副陷入悠远回忆的表情，简执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叮嘱他：“别的我随你，但是家里有事的话，没必要犟着不开口。”

　　尹逸仿佛对那盆水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嗯”了一声之后，就开始埋头咀嚼。

　　电影和家常都拯救不了莫名冷下去的气氛，太多的隐情像一口黑沉沉的古井，两人都只伸头望了一眼，就不约而同地敬而远之。

　　为着这份无奈的默契，简执自嘲地勾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