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20、第七章 共鸣

　　狂笑的蒋陌如脱缰的野马，尹逸在黑色幽默里终于顿悟，如果故乡、父母和往日的兄弟情谊加起来都已经拴不住他，那自己也真的不必再对他抱有幻想了。

　　什么“恢复正常”，不存在的，其实人家从未“正常”过，最近只是厚积而薄发。

　　惹不起就得赶紧躲，在家度过了状况频出的一天一夜之后，尹逸借口工作上的事临时需要他回去，在蒋陌鬼气森森的目光中辞别家人，匆忙离开。

　　直到刷卡过了收费站，他才长出一口气，心想下次回家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再让蒋陌知道确切时间了。

　　单调的高速公路无论开多久，两侧都是同样的景观，夜里提心吊胆的没睡好，尹逸开了没多久就困得要死，只好拼命在脑海里跟自己东拉西扯。

　　但愿简执能提供一个更安全的住处。

　　这个模糊的念头像一团雾气，一直蛰伏在他内心的某个角落，这会儿突然在独处的时候飘到了明处，从此张牙舞爪地弥漫开来，他再也不能无视。

　　毕竟蒋陌的偏执近乎病态，他还真不敢天天回两个姑娘那儿。万一把蒋疯子招来了，后果不堪设想。

　　简执。又是简执，还是简执。似乎当下的一切问题，工作也好，生活也罢，简执是他唯一的解决方案。想来这才相处多久，自己竟然就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不知不觉，就成了一株往大树上攀爬的藤蔓。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种人。

　　……怎么不是。你已经是了。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尹逸从黑白小人的争吵中惊醒，有些恍惚地用车载蓝牙接了。

　　“喂，你好？”

　　“好什么好，你在开车吗？”

　　对面的声音很陌生，可说话的口吻却这样理直气壮。尹逸蹙着眉想了半天，才猛地反应过来这是谁。

　　“……钟庆？”

　　人家连他开车去那里都懒得问：“你还有多久到？给我地址，我过来找你。”

　　尹逸依言报了，然后加上一句，“我大概还要开两个小时”。

　　钟庆明显愣了一下，似是难以置信：“你自己开长途？你怎么能自己开？”

　　“难道我还请司机吗？钟先生，你是不是对我的生活状态有什么误会？”

　　那头直接不说话了。

　　尹逸本来就觉得自己满脑子都是睡意和烦躁，钟庆这一沉默，他仿佛电力告急的思维系统便立即混乱起来，一时分不清是自己这两天被蒋陌折腾出社交障碍，刚才真的语气太冲了，还是跟钟庆八字不合，随便说什么都火星四溅。

　　既然分不清，不如先让一步，尹逸稍微编织了一下语言：“抱歉，我没休息好，可能有点……”

　　钟庆立刻打断：“两个小时以后，我在你楼下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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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庆其人，人看着不到一米八，气场却不止两米，独自往楼下这么一站，尹逸走过去的时候稍一发怔，差点以为见到了东南亚那种阴沉狰狞的神像。

　　回去的时候吃的用的拎了一大堆，回来倒轻省不少，一只旅行包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就是尹逸手里所有的行李了。楼下不是说话的地方，钟庆看着也不是打算跟自己先问候一番的样子，两人的眼神碰到一起，相□□了个头，尹逸便顺势走在前面，引着钟庆一起上楼。

　　一前一后都没说话，楼道里的动静就格外清晰。两个女人在吵架的声音一开始还有些远，后来越来越近，尹逸一听就知道是谁和谁，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

　　门内的争执听着像是早过了聚焦事实的阶段，全都是“你怎么能这么说”和“我为什么不能这么说”之类的。尹逸在门口停下脚步，挨个在衣服和裤子口袋里摸过一遍，只好转过头开口：“不好意思，我……”

　　“没带钥匙？”

　　口气只是冷，却没有火气，尹逸颇意外地看了对方一眼：“不是，应该在另一件外套口袋里，你等我找一下。”

　　说着，就把旅行包放到地上，弯腰准备翻东西。钟庆却显见是不耐烦了，眉头皱得死紧，一边低声抱怨“你都跟什么人一起合租啊”，一边伸长胳膊越过他，直接用力敲了两下门。

　　里头正在进行的回合戛然而止。

　　过了几秒钟，门静悄悄地打开了一条缝。狂掉毛伸头出来，看清确实是尹逸，而且还有客人，于是后退一步，挺端庄地拉开门，把他们让进来。

　　原本坐在沙发里的黄长直探头望了一下，虽然一脸的不高兴，但还是冲他们点了个头，起身回自己房间去了。狂掉毛跟进去之前，还十分贤良地拿了两个洗得干净透亮的玻璃杯，倒了两杯水来，低眉顺眼地端到茶几上放好。

　　尹逸说了两遍“我自己来吧”，并没什么用，等姑娘们的房门合拢了，钟庆戏谑地举了一下杯子，开口第一句就是“看来她们也把你当客人”。

　　水里飘着柠檬泡久了散落下来的果粒，尹逸自己犯贱去嚼了一下，酸得整个人都萎靡了。

　　“……我不常住这儿。”

　　“这两个人也是我们公司签的吧。我倒没看出来，她们是一对。”

　　尹逸递了个眼神过去，略一摇头，悄声解释：“她们不太喜欢提这些。”

　　可能是之前的交锋都太不愉快，钟庆像是不相信他能说出这种体贴别人的话来似的，神情古怪地盯了他一会儿，又是好一阵一言不发。

　　毕竟做了这么些年的经纪人，钟老师的审视并不比x光机器客气到哪里去。尹逸硬着头皮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先出声。

　　“怎么，我给你的印象就这么……不懂事？”

　　钟庆闻言，慢慢把那种无声胜有声的压力收起来，倒是十分慷慨地一笑：“不至于。我只是在想，这次简执好像没瞎。对了，你和简执到底算怎么回事？”

　　既然钟庆已经接下了这份工作，再加上他原本和简执、纪风宁的渊源，这就是什么都不必瞒着他的意思了。尹逸心里很清楚，这都是简执一心为他好才做出的安排。

　　可这安排到底算怎么回事，他确实一直很迷茫。

　　“我真的不知道。”他只好尽量诚恳。

　　“怎么你也说不知道？”钟庆又抿了一口水，眉眼间更见坦然：“我来之前，问过纪风宁，她老板跟你是几个意思，她说她也看不懂。”

　　这些日子以来，简执的许多言行时常令尹逸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反复琢磨之后得出的各种猜测也全不成立。在钟庆非要拿到一句准话才会罢休的目光里，尹逸把回答在心里过了又过，才对着自己新上任的经纪人再开口。

　　“总之他想让我做什么，我都照做就是了。”

　　钟庆笑着去拿刚才就一路带在身边的一个文件夹，从里面抽出的纸张已经事先用回形针分开了，很快三份文件就一一摆在尹逸面前。

　　他张开手指，虚摁在中间那一份的封页上：“那工作呢，工作也是他让你做的？”

　　“不，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那就好。我猜你也不会糊涂到这个地步。”钟庆整个人往后一仰，事不关己地抬抬下巴，让他自己去看那一叠纸：“我替你都看过了，以你现在的情况来说，这些都还不错。”

　　一个古装历史剧男三，大制作顶级资源，演完了红不红另说，至少曝光量肯定能上去。

　　一个现代都市偶像剧男二，题材是拍滥了的，但好在受众群体固定，脸过得去就能被小姑娘们记住。

　　还有一个纯网络渠道播出的新综艺，版权刚从国外买过来，一样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尹逸一一打开，仔细看完前三页，之后沉吟片刻，指着扔在一边的文件夹：“那是什么？”

　　那里面显然还有最后一叠纸没拿出来。

　　钟庆慢吞吞地动起来，手都搭在纸上了，眼里的犹豫还是非常明显。最后，他像终于下定了决心，调转方向递过来：“你先看看吧……我觉得太冒险了，一直没想好要不要跟你提。”

　　一眼扫过去，《良莠》两个大字一下就把尹逸镇住了。

　　他迫不及待地翻页，纸张发出刷刷的声音：“这是……是那个良莠吗？结局怎么办？我能先看剧本吗？”

　　《良莠》，五六年前昙花一现的奇迹。一个没人认识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天才，之前一点声息都不曾有，忽有一天向漫画杂志投稿。编辑惊为天人，而后一经连载，立刻在当时掀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潮。

　　可这个原本可以享受一切的作者，却与杂志签订了严格的保密协议，直到销声匿迹的时候，也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追溯的个人信息。

　　在这个互联网如此发达的时代，这么一个怪侠似的人，完全不为名利，却偏偏拥有惊世之才，可想而知引发了多大的轰动。

　　卷首语是“我从来不懂如何爱这个世界”，场景从未离开一个五口之家的居住空间，却让无数人跟着人物一起哭，一起笑。家门里的全部世故与纯真，残酷与温存，俱在作者笔触的毫厘之间，每一话都扣人心弦。

　　《良莠》原定第五季完结，可还剩最后三话的时候，杂志社再也没有收到后续的稿件。这整件事的结局，就是该杂志时隔半年后，刊登了一则讣告，正式告知公众作者已经重病过世。

　　说到底，这也只是一部没有结局的漫画，当年的热度总会消散，可很多当年经历过的人却还没有忘记。尹逸也是其中之一。

　　所以他连着几个问题一问，钟庆立刻就换了姿态，两手交握放在自己鼻端，无端多了几分凝重。

　　“这件事说来话长，但把漫画……还是这样的漫画，改编成电视剧，本身是一件不成功便成仁的事情。对投资方、导演和演员来说，都是需要三思的决定，你明白吗？”

　　尹逸点点头，却又像根本没听懂这番话似的，紧接着说：“无论什么角色，只要有机会，我都愿意去试。”

　　钟庆皱着眉，还想再说点什么，抬起头正撞上尹逸寸步不让的目光，不由当场一怔。

　　那一双仿佛燃起了野火的眼睛，在暗中灼然生光，教人下意识想要避其锋芒，却怎么都挪不开眼。

　　他只能懊恼地想，果然，我就不该把那几张惹祸的纸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