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19、3

　　为了多带点东西给家里，尹逸这一趟是自己开车回去的。

　　大包小包从后备箱里拿出来真的很吃力，但尹逸心里清楚没人能帮他，还是咬牙全拎在手里，勒得每根手指都疼得要命也顾不得了。正想着赶紧进门放下这些袋子，他一转身，却在家门口看见硕大一只白惨惨的花圈。

　　尹逸差点心跳骤停。

　　他一面安慰自己家里要是真有事，不会等到这时候还不通知他，一面近乎仓皇地去看那花圈上的字。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周”字，他在嗡嗡作响的脑袋里搜寻了一番，想起楼上确实有户老邻居姓周，这才长出一口气。

　　因为腾不出手按门铃，他只好用膝盖撞了两下门。里面毫无反应。

　　“妈！蒋叔！”

　　锈了一半的门咔哒一响，慢吞吞地被人从里面拉开，一只冷漠的眼睛先露了出来，然后在逐渐变大的门缝里，出现了蒋陌面无表情的脸。

　　“鬼叫什么？我爸在院子里浇花，你妈在歇着，没人有空给你开门。”

　　在这个老房子里，父母皆已病弱，他们就只能是孝子。每个人都有既定的角色，而角色的框架甚至比每个人的自我更牢不可破。

　　尹逸一点都不担心蒋陌会在这里发作。他不敢。

　　“兄弟”二人在玄关处僵持片刻，尹逸一直寸步不让地盯着蒋陌，后者终于看明白了里头“你好歹像个人样”的规劝，伸手接过其中几个装着新鲜食材的塑料袋，转身进了厨房。

　　尹逸这才能探身往客厅深处望一眼，果然看到母亲窝在沙发里，开着家用制氧机吸氧。仅这浮光掠影的一瞬，就能看出她整个人又比上次见面虚浮了几分，像一个随时可能消散的影子一样飘在那儿，还勉力笑着，冲自己缓慢地招手，叫自己赶快过去。尹逸对这迟到的母慈子孝感受十分复杂，可既然都回来了，又何苦让她不高兴。候鸟回到故地，只能该干什么干什么。换过鞋，他便快步走上前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久病之人难免的陈腐气息像是渗进了一砖一瓦，大片返潮的水渍和霉斑盘踞在墙面上，哪怕屋里打扫得再干净，阳光也似望而却步，怎么都照不亮这晦暗的一隅。母亲絮叨着，问一些上回回来大多都问过的问题，声音温软虚弱，让人无法拒绝。尹逸分不清她是并不关心，所以上回听的时候就没往心里去，还是真的上年纪了，记忆力已经减退，无奈之余，还是有问有答，就这么陪着她空耗时光。

　　这个强悍了半生的女人，最后居然得的是能让她离不开制氧机的慢性病，因此不得不开始依赖与自己情分寥寥的家人。人有的时候，还真是争不过命。

　　母子之间生疏得太久，近一两年才被这场病的情势所迫，逐渐“亲近”起来，其实真没什么话题可聊。当年看自家孩子长得不错，就送去把什么唱歌跳舞的挨个学一学，大致就是母亲对“演员”、“演艺圈”之类名词仅有的概念了。尹逸知道她听不懂，大概也不是真想懂，所以从不试图跟她多聊工作上的事。话题东拉西扯了一番，最后还是回到当下。

　　“门口的花圈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答：“刚才蒋陌已经上二楼问过了，说是家里地方小，你周叔的灵堂就设在外面殡葬公司安排的地方，有一个以前的学生不知道没在家里办事，花圈就直接给送过来了。你老婶子一个人在家，这东西搬上楼也实在没处放，说一会儿等家里人回来就立刻处理。”

　　话到这儿，尹逸才想起，二楼这户姓周的人家是男教师女医生的经典组合，待邻居一向十分客气。老房子空间狭窄，楼道里四处堆满了各家各户的杂物，谁家要是买辆新自行车，推回来一停就能堵了别人家的门。这些年邻里常有鸡毛蒜皮的争执，老周家在这中间是做惯了和事佬的。

　　“上次我回来，还见过周叔在外头散步呢，怎么就……”

　　大约是病久了，说起这些来，她的口吻尤其平淡：“生了癌……快得很。”

　　尹逸默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还能说什么，只好提议：“那要不要我买点东西，我们再上去一趟，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地方？”

　　“不用，你老婶子说，你周叔跟我们家这个……”说着，老太太朝窗外一努嘴，：“正好同岁，白事就别来往了，一是怕晦气，二是怕他看了心里难受。”

　　尹逸顺着往外看，就见到了行动迟缓，正拿着个水瓢，一盆一盆花服侍过来的侧影。蒋陌的父亲。

　　蒋叔耳背，再加上已经确诊的阿茨海默，时而清楚时而糊涂，家里寻常对话对他已经没什么影响了，母子俩才能这么打开天窗说亮话。

　　眼下还是早春，满院子品种各异的植物都是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他在花盆之间缓步挪动，像在灌溉一个不会成真的梦。不知蒋陌这个亲生的感觉如何，尹逸反正是不敢多看，只能任由酸意从眼眶直入心底。

　　他偏过头的动作，落在母亲眼里，可能像是往厨房的方向观望。于是她再开口，就说起了蒋陌的事。

　　“他比你早一会儿到家，跟我说了，你们现在已经不住一起了？”

　　就这个问题，尹逸还没跟蒋陌串过供。电光火石间，各种谎话都到了嘴边，随便哪个都能说得通，他却不知蒋陌选的是哪一个。

　　事到临头，赌一把再说。

　　“……对，跟我们合租的两个女孩子太吵了，蒋陌要写东西，受不了她们。”

　　凭借多年说谎的经验，尹逸分析了一下自己亲妈脸上的表情，推测她也并没从蒋陌那里听到比这更完整的故事，索性自己站起身来：“我去厨房帮忙吧，一会儿早点叫蒋叔进来吃饭。”

　　老太太一脸的慈母笑，冰凉的手拍拍他的手背，总算放人了。

　　--

　　厨房里，蒋陌果不其然，又在做西红柿炒鸡蛋。

　　蒋陌只会做西红柿炒鸡蛋，就这，还是读高中那时候，尹逸硬逼他学会的。

　　高二的夏天，尹逸要去参加一个什么夏令营，蒋陌不肯回家住，非要一个人凑合着。无奈，他只好教蒋陌至少学会一道菜，再传授一下如何淘米如何设置电饭煲，这就饿不死人了。

　　结果蒋陌还真就学会了一道菜，再也没有第二个。

　　上回见面还恨不能把对方当场打死，尹逸走进厨房，蒋陌一回头，两人乍一照面，彼此都是无语。尹逸懒得看他是何反应，扫一眼台子上洗好的鱼和肉，自己挽起袖子就准备干活。

　　为了照顾老人，家里请了阿姨，平时买菜做饭和卫生清洁都包办，每逢他们回来的时候，就只管买好菜送过来。阿姨的薪水一直是尹逸付，像这种额外的休息日，尹逸从来不扣人家的钱，只求平日自己不在家，她待他们能尽心一些。

　　但人家再怎么尽心，也不可能像自家买菜一样，嘱咐卖鱼的把磷彻底刮干净。尹逸选了一把趁手的刀，刚打算再虐待一次那条刚死不久的鱼，就听见身后传来蒋陌沙哑的嗓音。

　　“你脸怎么样了？”

　　尹逸眼里和心里，都只有刮鱼鳞。

　　蒋陌等不到回答，紧跟着就绕到他侧面，抬手要来摸他的脸。尹逸一脚踹在他膝盖上：“滚。”

　　“中午没吃饭？”蒋陌被他这一下差点踹跪下了，勉强扶着煤气灶站稳，嘴里还是不老实：“没什么劲儿啊，哥。”

　　这声“哥”叫得尹逸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又想破口大骂，又想直接拿刀捅死他。可顾忌着自己亲娘和蒋陌亲爹都在外头，两个儿子一起死厨房里了不合适，这才深吸一口气，忍住了什么都没做。

　　他不还嘴，这戏蒋陌一个人也唱不下去，便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目光灼灼。尹逸身处这样的凝视里，尽全力忽视了自己脑子里怒火中烧的噼啪声，耐着性子处理完手里的鱼，这才慢慢开口道：“……你刚跟我妈说什么了。”

　　蒋陌含笑答：“没什么，就说我现在不跟你一起住了。”

　　“你是觉得，你爸耳背，我没法跟他说你的事，所以在我妈面前，给我找麻烦没有后顾之忧……是吗？”

　　蒋陌还是笑，压低声音说：“我能找什么麻烦？我是能替你出柜？还是能说我是你前男友啊？”

　　尹逸自觉头皮都气得发炸了，当即拎着刀，转过身面对他：“你他妈有种再说一遍？”

　　“我有没有种，你不是最清楚吗？”

　　仅剩的理智让尹逸一巴掌按开了抽油烟机，轰鸣声盖过了荒诞的话音，他甩手把刀往砧板上一掼，刀就那么立住了。

　　这屋子里已经有一个疯子了，他不能变成第二个。

　　“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说。”

　　“我想让你离开金主，回到我身边来呀。”

　　尹逸指着自己的脸：“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我只想继续吃这碗饭，让家里过得好一点，我有什么错？你就这么见不得我有条活路？”

　　蒋陌做出十分惊讶的样子：“非得跟我分手才有活路吗？我们在一起多少年了，也没见你有个好歹啊？”

　　高三结束的暑假在一起，大三开始闹分手，然后一路纠缠到如今，这中间多少大伤小伤，夜不能寐，前程、学业、感情几乎全都赔进去，至今一事无成……始作俑者却在这儿给他演情景喜剧。

　　上周吃饭的时候，简执无意中说过，其实大学毕业那会儿，简氏就有意签下他。

　　如果那时候没为了躲蒋陌而出国，现在会是怎样的光景呢？就算没混出什么样子，至少……能让两个老的离开这阴森森的老房子，在大城市住个设施齐全的疗养医院吧？

　　尹逸浑身都在发抖，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手上一阵剧痛，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正反手去摸插在砧板上的那把刀。

　　妈的，看来蒋陌这狂犬病还传染。

　　尹逸半天没吱声，低着头极力克制自己。这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莫名其妙地让蒋陌突然开心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捂着肚子，伸手指着尹逸，很快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尹逸在流水下稍微冲洗了一下伤口，眼看淌在水池里的水都是红的，只好握紧拳头，扭头去房间里找创可贴。

　　紧追着他匆忙的身影，老太太有气无力的声音悠悠而起。

　　“看他们兄弟，真是感情好，做个饭都那么开心……”

　　蒋陌仿佛要笑断气，哈哈哈哈从厨房源源不断地传来，尹逸颓然坐到硬板床上，顾不上自己一手的血，当真一动也不想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