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22、3

　　钟庆目前在圈内，单论名头，其实比尹逸本人还要响亮些。如果他立刻走马上任，这不是在给尹逸帮忙，而是招祸。正好借着《东逝水》反复修改再送审的事情，钟庆一边兑现承诺，帮谭莹素操办这最后一件事，一边逐渐把与她有关的工作一一交接出去。等这些林林总总的大小事宜都大致了结，尹逸这边也该有些起色了，到时候再正式签个文件，把钟庆和尹逸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也不迟。

　　目前看来，谭莹素近年都不会再回国发展，也不打算重新考虑在选片时适当迎合大众市场，钟庆选择这段时间与她分道扬镳，也算是真的缘分尽了。

　　这件事表面看来，尚存几分体面，至于简执私下讲的那个谭莹素一直喜欢钟庆，钟庆却一直在等学摄影的小男友毕业回国的故事，尹逸宁可自己根本不知道。

　　钟庆没有对他和简执的关系刨根问底，他本人也对未来经纪人的私事毫无窥探的意思，那彼此就维持一个基本的礼貌界限，这样再好不过。

　　尹逸在眼下这部戏的戏份几乎是一头一尾，中间歇了快两个月，等他再回到组里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组里的氛围已经变了个彻底。

　　当时身在其中不觉得，如今再踏足同样的一群人中间，尹逸忽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捧高踩低。程荻演技一般，作为男一还带着脚伤进的组，要不是当初简执陪着来，不知亲自跟导演解释了些什么，按理说剧组让他赔钱都不为过。可也正因为简执那一次“护送”，再加上程荻自己准一线的上升势头，之前在剧组里，他天然就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

　　从梁玳瑁小姐的碎碎念里，尹逸得知哪怕是白靖之这样来玩票的，起先都感慨过程荻风头之盛，随便演成什么样，说到底都已经无所谓了。

　　最大的休息室是安排给程荻的，妆发都是程荻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开始，别人哪怕已经坐下等了一会儿了，都很自然地以他为先，这些也都是剧组里头号红人该有的待遇，没什么出格的。当尹逸凭着之前的印象，推开那间休息室的门，打算开口叫程荻的时候，却被眼前白靖之的面孔惊了一下。

　　“……怎么是你？”

　　白靖之合上台词本，站起来：“那你本来是要找……程荻吗？”

　　“嗯，导演找他，我反正过来拿完东西就走了，顺便帮忙喊一声。”

　　尹逸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这地方给了白公子，正愣着，白靖之越过他冲着走廊里匆匆经过的人打了个招呼。

　　玳瑁小姐不管多忙都生机勃勃的脸立刻出现：“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她不知哪里来的服务意识，倒把两个男人都逗笑了。尹逸当然是好看的，白靖之也相当出色，一起对她展露笑颜，梁玳瑁刷的一下就红了脸，然后自己抬手捧着双颊，破罐破摔：“你们两个……这是犯规！快说快说，叫我干什么，我还有别的事儿要办呢！”

　　白靖之把程荻的事情交待给她，一句“多谢”还没来得及说完，她就已经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领命而去了。

　　“你到底给她什么好处了？”

　　白靖之把沙发上乱放的抱枕挪开几个，空出能让尹逸坐下的地方：“我真的只送了两回票，每回两张，别的什么都没有。”

　　“前三排的票？”

　　家里开剧院的人觉得这个问题很莫名：“不然呢？难道我给她二楼的？”

　　累了一天了，尹逸也没力气跟他客套，坐下以后，指尖搭在扶手上漫无目的地敲了两下，随口感叹道：“按四张票那也小几千了，她在这儿干一个月，税后也不比票钱多多少，怪不得。”

　　白家日常往来的非富即贵，只管花钱就是，几乎不问数目，这个做派尹逸还是见识过的。虽然演戏是当下的工作，白靖之估计也从来没留心过自己的片酬，更不要说什么税前税后。尹逸开口的时候没注意，话说完了才反应过来，这样计较几千块的说法，大概落在白公子耳朵里会很新鲜。

　　果然，白靖之稍微停了一下，才把话题顺下去：“我还真没想到，那早知道是这样，我就多送她几次了。我看她也是真的喜欢话剧，除了我家引进的这些，连小剧场的、实验性质的，她也经常去看。”

　　尹逸笑而不语。他对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小姑娘有何文艺爱好，确实不感兴趣，也无意与对面继续闲聊下去。

　　倒是白公子此刻的谨慎，让尹逸心里升起了一股久违的复杂感受。同样是谈到钱，简执的态度是坦荡和无所谓，他就会小心地避而不谈——好像这会儿绕开了，贫富差距就不存在似的。

　　其实他一直是这么一个人，时时顾忌着别人的情绪，聆听谈话的细枝末节，尽量让大家都融洽愉快。这个多年来的习惯，简直已经渗到了骨子里。

　　他大概从不知道，这样的做派初识时是好的，时间一长，就会让稍微亲近一点的人都觉得很累。毕竟有人老提着心，自己也不好放松，就算独处也像做客，任谁都得精神衰弱。

　　把所有人说的话在自己心里猜出七八个意思来，然后想出最不得罪人的应对，再用恰如其分的姿态和语气说出来。尹逸领他的情，也明白他的善意。

　　但心累也是真的。当年就很累，现在更累。

　　因为这令人绝望的体贴，尹逸决定迅速切入正题：“这间休息室怎么给了你了？程荻最近怎么了？”

　　“你没看娱乐新闻？”

　　尹逸不懂这一问从何而来：“都是半真半假的东西，有什么可看的？”

　　“有些真事，确实也假不了。程荻深夜买醉，跟一群男男女女在一起举止亲密，出ktv的时候被娱记拍了，还冲上去砸了人家的相机。”

　　真是活见鬼，一夜之间把当红艺人不该做的事一次性做全了。说难听点，这种事件已经不能被定义为“冲动”，很可能是当事人自毁情绪上了头，在那一刻想的其实是自暴自弃。

　　尹逸一时很难理解，想了一下才问：“那组里也不至于立刻换房间吧，这也太难看了？”

　　“场面话，谁不会说。他们给的理由是，特意空出了离洗手间和出口比较近的房间，照顾他伤还没好，行动起来也能方便一些。”

　　还真是让人无话可说的借口。尹逸和这位值得同情的当事人之间，毕竟还有“抢”了简执这一层尴尬在，而且白靖之是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这要是再深聊下去，接下来怎么收场就不好说了。

　　正犹豫着是不是该告辞，尹逸沉默半晌，却听得白靖之自己又接了下去：“他们的脸变得这么快，也是因为简执对这件事一点都没插手。本来只是谣传你们简老板不打算罩着他了，现在……”

　　尹逸慢慢抬起眼，老实不客气地盯住对方的眼睛，直到他避开了这刀光凛然的凝视，才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淡淡地“嗯”了一声。

　　关于程荻的无心之言在狭小的空间里盘旋、发酵，最终酝酿出一种百味杂陈的静默。无论简执和尹逸之间的故事是何底细，当感情这张包装纸缺席，交易的部分就无从遮掩。当事人怎么想的另说，旁人不慎触及一点真相，尴尬肯定是难免的。

　　说到底，在大多数人眼里，这确实就是简老板最近罩着谁这么简单的事。

　　白公子暗自品味了一会儿，见尹逸依然低头不语，只得苦笑道：“抱歉，我……”

　　“靖之，以前的事，早就已经过去了。”

　　“什么以前的事？”

　　白靖之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低了许多，所以尹逸知道，他其实明白自己在说什么：“我的事在别人眼里会是什么样，我自己很清楚，你不用这么小心。以前你也没做错什么，不合适就趁早结束，这比当断不断要好得多。”

　　不知为什么，这句悬在尹逸心中好几年的话终于落地，白靖之看着就像是被人迎头甩了一巴掌。

　　他的嘴唇嗫嚅，欲言又止，脸色渐渐有些发白，这模样几乎让尹逸不忍心再说下去。可白公子的本心就是这样多情又温软，除了给他泼一盆冷水，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弊大于利，就没有继续的必要了。你也很不容易，为什么要分担我的人生呢？”

　　白靖之的神情就像正目睹什么他极其珍视的东西，在他面前烧成了一地灰。尹逸猜不出自己究竟是他眼里的火，还是灰，不过也不重要了。

　　一盏孤灯摇曳，屋里再没有别的光源，所以能瞧见一片刻薄的冷月正悬在当空，尹逸扭过头去，就这么看得出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白靖之再开口时，嗓子已经全哑了：“你……这是在怪我吗？”

　　“不是，真的不是。”尹逸看着他，平和且怜悯地：“你总觉得你对不起我，我应该怪你，可事实上，当时你做的决定，我也很认同……那是一个很好的结局。”

　　透过此时此刻的白靖之，尹逸终于看清了当年的自己——被蒋陌搅散了与白靖之刚开始的恋情，独坐在异乡公寓里，郁郁消沉的那个自己。

　　原来，每个人都并没有那么爱别人，甚至可以说，是根本不爱。白靖之于尹逸的意义，曾经是他还有机会重新开始的证据；而尹逸之于白靖之，大约是他循规蹈矩的人生里，还能由着自己任性一回的证据吧。

　　两个溺水的人又怎么救对方呢。如今都沉到底，成了水鬼了，倒是又能相见欢了。

　　白靖之枯坐良久，尹逸这会儿也不急着走了，索性在屋里寻了一圈，如愿以偿地找到一盒烟。

　　生活对尹逸一向苛刻，能容他喘口气的时间不多。大学那阵学会了抽烟，后来也戒了，只在心情不佳，又实在没事做的时候才点一根。所以从修长的手指夹着烟，对着打火机端详片刻，点火，到在火光里眯着眼睛，细看烟纸被高温烤至卷曲燃起，然后吸进第一口，尹逸表现出的松弛都是极其罕见的。

　　一手漫不经心地把玩打火机，一手把烟送到唇边深吸一口，一边是万事不关心，一边又是尘世间最无从挣脱的那一个。

　　这既出世又入世的姿态，与尹逸本来就漠然的气质融为一体，一时迸发出超凡脱俗的光彩，耀眼如一个预言。

　　这一幕何其熟悉，白公子僵硬地弯起嘴角，说出当年在两人读书时合租的公寓里，曾有过的台词：“你点烟的样子，看着像是早晚会红的天王巨星。”

　　尹逸会意一笑，也是原话奉送：“嗯，你恭维我的样子，看着像是天生的算无遗策，财源广进。”

　　——呵，相见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