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23、第八章 奇葩

　　跟尹逸说了一会儿话，白靖之跟梦游似地回了家。

　　偌大的屋子里通常只有他一个人起居，哥哥姐姐都比他大许多，早已在外面各自有住处。谁知今天姐姐竟在家，见他一脸倦容地进门，劈头就说了几句“又不是叫你认真去当演员，弄到这么晚是何苦”之类的话。心里有事，就格外听不得唠叨，白靖之一时烦躁，陪她随便吃过一点，就甩了门说自己要去散散步。

　　整一座山都是富人区，入夜后树影婆娑，风声悄然，人和车都不见踪迹，倒是很合他眼下的心境。沿着别墅之间的小路漫步，思绪逐渐放空，他不由独自叹一口气，将一颗心慢慢沉入水底。

　　记忆中的那一天，是某个尚未回温的春日。白靖之要参加毕业大戏的最后一次彩排，尹逸说有个朋友要从国内过来看他，一早就出发去机场接人。正是情热的时候，两人在门口笑着吻别，一切如常。

　　然后那个自称蒋陌的人敲了门，说是来找尹逸，白靖之以为是他们两个人弄错了时间或航班班次，一个去了机场，一个却已经到了公寓门前，所以开门让人进来，打算跟尹逸说一声就去学校。

　　进来的时候，蒋陌手里拿着一个还剩最后几口没喝完的啤酒瓶，他以为只是旅途疲惫需要放松，加上可能人家本来就好酒。出于礼貌，他并没有多问。

　　直到蒋陌换了一副神色，搬把椅子往门前一放，白靖之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

　　面对他尚维持着待客礼仪的疑惑，蒋陌甚至笑了一下，才摆出好戏开场的坐姿：“所以，你就是尹逸那个新男朋友？”

　　白靖之下意识要点头，又被自己的本能警告，脖子当场僵住，并没能点得下去。

　　“怎么不吱声啊？不会说中文？刚开门的时候不是说得挺好吗？”

　　“你……”

　　“你什么？”好似评估完对手的战斗能力，确认自己碰上的是战五渣，蒋陌愈见轻松：“不着急，慢慢说。或者你先打个电话给尹逸告状也行，我等着。”

　　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流氓做派，白靖之闻所未闻，更不知该如何应对。两道目光，一边震惊一边挑衅，在空中胶着片刻，终究是有事要办的人先一步开口。

　　“有什么事以后再说，我要去学校排练，你先让开。”

　　——要不是正对峙着，蒋陌差点要为他的天真鼓起掌来。阵仗都在这儿了，居然还想先去排练？

　　被逗笑了的肇事者举起酒瓶，一饮而尽，然后顺手在桌上哐当一声敲碎了，拎着边缘锋利的瓶颈：“排练？你也是学表演的？那正好，你敢靠近这扇门，我就把这个扎你脸上。我一条贱命，什么都不怕……那你怕不怕？”

　　语意平静如水，微微含笑，却自有毁天灭地的气度。

　　白靖之愣在原地，目瞪口呆。

　　长这么大，他处理过的最大的危机，大致就是航班晚点、行李滞留、上课迟到、出国申请学校不顺利之类的问题，除此之外，一切按部就班，晴雨有度，人们温和体面，哪怕彼此不熟，擦身而过时也能相对一笑。

　　蒋陌像是一只伸长了尖长爪子的恶魔，一把撕破了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的墙壁，裹挟着他从未见识过的、无缘无故的恶，就这么从天而降。

　　他怔了很久，久到大马金刀坐在那儿的蒋陌都开始无聊地端详半截酒瓶了，他才想起该打电话给尹逸。

　　手伸到上衣口袋里去拿手机，第一下居然没拿稳，白靖之这才发觉，自己手背上被溅到了玻璃碴。不知不觉地，血已经流到了指尖，所以才会打滑。

　　晕血症立时发作，他眼前发黑地跌进沙发，用力闭上眼，忍着剧烈的反胃和眩晕，把散发着一股血腥味的手机换到左手，然后在听到那头尹逸的声音之后，简短地陈述了一遍刚才发生的事。

　　印象中从没发过脾气的人，在电话里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突然暴跳如雷，一叠声地叫司机调头往回开。

　　应该是气狠了，尹逸一开始竟然说的是中文的“调头”，然后才反应过来人家不可能听得懂，又气急败坏地换成英文。

　　白靖之很想安慰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说来也是有意思得很，大难临头，他心里只剩自己。他顾不上尹逸的感受如何，更不在意尹逸回来会如何善后，遮天蔽日的羞愤、恐惧和担忧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如果赶不上彩排，如果会影响毕业，那……

　　门边的蒋陌不甘寂寞，这时忽然扬声道：“打个电话这么累啊？怎么还装死了？我让他去离你们这儿最远的机场接我，听说这个时间哪儿都堵得厉害啊，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要不你先给我说说，你们两个是怎么勾搭上的？谈了多久了？睡过几回了？”

　　拖长的声调像一根直戳进太阳穴的棍子，用力搅拌着本来已经一锅粥的黏腻思绪，一时间，整个客厅的景象都在白靖之的视觉里旋转起来。分不清是晕血，还是应激反应，白靖之跪在沙发边，满脑子只剩下“想吐”这一个念头了。

　　可能是他看上去确实不大好，蒋陌走过来看了一眼，嫌弃地用鞋碰了他两下，没得到回应，也就坐回他的椅子去了。

　　后来，尹逸好像是从窗户里爬进二楼来的。恍惚中，好像有邻居敲门，问家里出了什么事，是否需要帮忙，尹逸回答只是有朋友喝多了上门闹事，他自己可以应付……一切声音都交缠着，叫嚣着，白靖之最后的印象，是尹逸把他扶到卧室里，安顿在床上，说已经跟学校请过假了，让他先休息一会儿，再看要不要去医院。

　　待他醒来，蒋陌虽然已经不在了，尹逸的脸色却仍旧很难看。往后的好几天，蒋陌又找来过两三次，尹逸为了不放他进门，往往一出去就到深夜才回来。可就算是这样，他们的生活也还是不堪其扰。

　　再后来，是白靖之先提的分手。尹逸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只加了一个请求，就是只要蒋陌不再闹到白靖之面前来，请他不要报警。

　　合租一年多，在一起几个月，然后因为蒋陌，一切戛然而止，自己仓促搬出公寓。两人之后再无联系，各自完成学业，回国。就像许多不成功的、留学期间的恋情一样，一旦结束，就绝没有回头的可能性，双方都会迅速地向前看。

　　可分开后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白靖之经常梦见尹逸。

　　尹逸的脾气他总算略有所知，即使在梦里，也没有控诉之类的戏码。他只是总梦见尹逸在空屋子里，一个人，神情寂寥地，点一支烟。

　　烟气氤氲里，比现在更年轻一两分、身上学生气还没褪尽的尹逸，眉眼间郁色更甚如今。姿态是颓丧，眼睛却粲然生辉，好似冷白月色拢住沉默的山海，处处死寂，却有一颗孤星遥在天边，无悲无喜，只是旁观。

　　竟有人一边活着，一边观望“活着”这件事。

　　见过这一刻的白靖之，没来由地开始相信，只要生活给他留下最后一丝生机，他一定会前程远大。

　　当年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好好问过关于蒋陌的事情。问了，就是共同承担责任的姿态，可他虽然爱着尹逸，却始终敌不过更爱自己。

　　尹逸于他，就是闪耀在沼泽上空的星辰。因为驻足不前，爱慕便日渐变成了遗憾，然后斗转星移，这遗憾成了自酿的苦酒。

　　白家门庭自有兄姐支撑，对他唯一的期望，就是出去拿个表演的学位，回来在圈子里作为从业者试一试水，这样家里才能有真正局内人的声音。尹逸是他生命中的意外，但作为天平上的一颗砝码，分量只能到此为止。

　　幽林之中，当下只有白靖之自己的脚步声，一刻连着一刻，一秒接着一秒，踽踽独行。一个人总是做最正确的决定，总是选择已知、安全和确定，路可能走得不会太差，却必定会有遗憾。
　　如果我的人生，并不是这样纤尘不染，那又该是怎么样一番光景呢。

　　讽刺的是，白靖之想不出这个假设的任何后续。

　　没有后续。贫瘠的不仅是现状，也是想象，所以他只能是今天的样子。眼前和身后都是无尽延伸的铁轨，飞驰其间的列车有了一瞬怀疑的念头，竟是这样荒谬而不堪一击。

　　转眼就被自己碾碎。

　　山上的别墅都被树木隔开，其中有一栋与其它房子的间距最大，那是空置已久的路宅。小树林尽头，不知哪年起多了一个长椅，每次信步走到这里，白靖之都会多坐一会儿，想想自己的心事。

　　谁知今天，这长椅上居然已经有人了。

　　他走得近了，那人闻声抬起头来，脸上也是一模一样的意外。这个地方偏得不能再偏，看来两人都觉得不可能有别人会来，也没想过要跟别人分享这一处静谧。

　　离脚下这块地方最近的路灯也有十几米之遥，借着一点模糊的光，白靖之发现，自己偶遇的还是半个熟人。

　　“……丛鲤？”

　　丛鲤呆滞地仰头看他，看了半天，目光依旧涣散：“我是不是……应该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