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25、3

　　我一直就不明白，管生不管养的这些人是哪儿来的自信，认为自己老了就能坐享一切。为什么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就跟死了一样不见人影，而你需要我的时候，就能这么心安理得，拿“孝顺”两个字往我头上一扣？就算养儿防老吧，你养过吗？

　　没有心的老子，生出没有心的儿子，其实也很正常吧。投胎的时候眼瞎找你当了爹，算我倒霉，我认。那现在你倒霉的日子到了，你不认也得认。

　　凭什么说一句“一家人”，就什么都得原谅？谁跟你们一家人。我不原谅。

　　——J.M.

　　家里那张卡，所有医疗费用都从里面出，密码始终只有家里这四个人知道。尹逸和蒋陌早有约定，从经济独立开始，无论自己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只要饿不死，每人每月至少要往卡里转一万。如有余力，那自然是越多越好。

　　话虽然这么说，但这些年两人工作都很一般，中间还有尹逸做学生的时期，只能说各自尽力，实际数额也没法计较。为此，尹逸甚至后悔过选择演员这么个收入不稳定，工作地点也不固定的职业。早知道后来家里会有这种变故，哪怕就在老家随便找个工作，再做点副业补贴家用，至少还能天天在身边照顾。

　　至于蒋陌后悔过没有，他就真不知道了……不过这卡里的几十万能一夜之间，被他偷个精光，看样子也不用说后不后悔了。

　　尹逸设想过无数种蒋陌继续报复的方式，却实在没想到，他连自己亲爹的手术钱都能下得了手。不到真正撕破脸的时候，谁又能未卜先知，看透人皮下面究竟是不是兽心。

　　出发时正好天光大亮，知道母亲脾气急，尹逸很想追一个电话回去，先安抚一番再说，顺便也验证一下自己几乎确凿的猜测，到底是不是蒋陌这个王八蛋干的好事——现在银行也该开门了，她去拉个流水就能有据可查。

　　手机就捏在掌心，他反复思量，电话却迟迟没有拨出去。

　　简执叫来的司机是个眉目平淡的中年男子，一路上一言不发，也没放音乐，整个人像一面墙、一块地板一样毫无存在感。可越是这样，尹逸越知道这人必是简执常用的，不然怎么会有如此无可挑剔的职业习惯。

　　自己家里的事情，简执旁敲侧击过那么一两次，都没得到明确的解释，后来也就再也不提。尹逸默默地想，就算有一天，这些糟心事简执都会知道，那也不能是通过司机这样无关紧要的旁人。

　　滚烫的焦躁和冰冷的愤怒一层层累加起来，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却连电话都不能打，尹逸好似熬过了整整一年，在快到出口的地方，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送到市内就可以了，多谢司机早起陪他走这一趟。

　　司机先生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只答了个“不客气”，在进市区的第一个路口就调了头，放他下去之后，直接又原路开进了高速口。

　　尹逸站在路边，提着没多少分量的一只旅行袋，怔怔地目送着车轮飞驰而去。安全、未来、希望，这些能让他稍许喘一口气的、有温度的念头，都好像被这辆车一起带走了。

　　用力深呼吸了好几次，尹逸才有力气抬起胳膊来，冲着最近的出租车挥一挥，坐进去报出自己家的地址。

　　出了这种事，可想而知，家里一定是乱成一锅粥了。尹逸刚到家，就看见母亲又窝在沙发里，开着制氧机在吸氧，看上去比上次更加虚弱。乍一见他，她大约是想诉苦，人猛地一下站起来了，一口气却没提上来，当即就是一阵摇摇欲坠的急喘。

　　尹逸赶紧上前去一把扶住，伸手想帮她顺顺气。老太太看着脸色都发灰了，却还是一味推他：“快去看看你蒋叔，在里面躺着呢……保姆一直就不乐意伺候他身上的事，我怕照顾得不好。”

　　后半句，她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说的，落在尹逸耳朵里竟跟正常音量没什么分别。意识到母亲的气力已经差到这个地步，尹逸一边应着往卧室里走，一边悄悄地抬起手，趁她不注意时，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老爷子这次手术，其实已经拖了好一阵了。泌尿系统的问题，再小都事涉尊严，他清醒的时候总不肯跟家里人明说，自己买了成人纸尿裤胡乱应付着，后来还是他犯糊涂的时候弄脏了身上的衣服，才总算被发现。幸好要治疗也简单，这类小手术家里的医院就能做，花销也不算大，可谁能想到什么都安排好了，交钱之前几个小时，老太太失眠时一时想起去查查卡里的余额，竟有如此惊吓。

　　保姆毕竟非亲非故，接这个活的时候也没说需要伺候这种事，尹逸在房门口与她错身而过，清晰地看到她用两根手指捏起老爷子刚换下来的裤子，一脸强忍着恶心的表情，见了自己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只想着赶紧摆脱手里的污秽。

　　哦，原来母亲说的“不乐意”，是已经到了装都懒得装的地步。好歹是付了钱请她来的，还特意在市价之上加了不少，居然在雇主家里就直接满面嫌恶了，尹逸下意识就想发火。但转念一想，人家虽然不够殷勤，好歹事情没少做，那蒋叔的亲生儿子又做了什么呢。

　　刚从家里偷了钱。

　　尹逸只得在心里苦笑着，装作没看见保姆的脸，转身从衣柜里翻出干净的衣服，准备服侍老爷子穿上。

　　事到临头，已经没什么情愿不情愿，嫌弃不嫌弃可言。老弱的躯体就在眼前，哪怕并不血脉相连，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也当有几分最基本的兔死狐悲。很快地，保姆又折回来帮忙，她端了盛水的盆来，示意尹逸稍等，自己用毛巾给病人前后擦拭一遍，然后和他一起，把老爷子的腿塞进裤管里去。

　　人一旦自己不配合，别人想帮他做点什么动作，真是艰难到无法形容。忙完，作为名义上的儿子，尹逸自愧不如，由衷地说了句“谢谢”。保姆面无表情地直起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仿佛对这奇葩的一家人已经彻底无语了，她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端着盆又出去了。

　　蒋陌，蒋陌，咀嚼着这个名字，尹逸生平第一次，在咬牙切齿之外，感受到了一阵油然而生的心寒。

　　老爷子痴痴傻傻了一会儿，很快又莫名其妙地闹腾起来。

　　“我不能下岗！我是优秀员工，我去年还受了表彰的，怎么能轮得到我下岗！我不同意，我说什么也不同意！”

　　拳打脚踢的，尹逸立刻跳起来，躲过他没个轻重的动作，然后扭头赶紧按住了，拿出哄小孩儿的口气：“组织特批你不下岗，咱们不下岗。”

　　老小孩儿毫无反应，依旧使劲扑腾。

　　尹逸这才发现，他耳背得比以前要严重得多，只好提起一口气，拿出读书的时候台词课的功夫，声如洪钟地又说了一遍：“组织特批你不下岗！不下岗！”

　　老爷子脸上一闪而逝的狂喜，让尹逸一时百感交集，眨眼差点眨出眼泪来。

　　“你骗我！”老爷子安静了不过三秒，跟蒋陌形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更浑浊的眼睛里晃过一丝狐疑：“他们说全科室都要下岗，谁往上闹都没用。”

　　尹逸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继续咆哮：“没骗你！是真的！你先睡一会儿！我去给你拿文件！”

　　可能是哄得太真了，病人愣了一会儿，忽地冒出一句：“我要盖过章的！”

　　荒诞剧也不敢这么写，尹逸哭笑不得。再三保证之后，老爷子终于答应休息一会儿，他累得话都不想说了，背上被逼出一层热汗，回到客厅也没多想，抬手就开了风扇。

　　谁知家里没有壮劳力，泛黄的吊扇叶片上次清洗不知道是哪年的事了，这一通上电，经年的积灰马上飞扬起来，劈头盖脸地就往人身上扑。

　　老太太的咳嗽声立时惊天动地，尹逸站在沙尘暴似的现场，感觉自己快疯了。

　　“妈！妈你怎么样，你没事吧？”

　　他想抢上前去给她拍拍背，却被老太太摆手制止了。人在身体极度不适且神志清醒的时候，其实并不想让别人碰自己，尹逸也很理解，但就这么看着亲妈在自己面前，像要把肺咳出来一样，整个人都佝偻了，这感觉也真是一言难尽。

　　屋子的另一端，保姆眼疾手快地关了吊扇，然后像个鬼影似的，不知什么时候飘到他身边：“她没事。家里稍微有一点灰就这样，我平时扫地，都得先让她坐到院子里去。”

　　尹逸活活被吓得一抖，过了好几秒钟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多谢，您费心了。”

　　“费心没什么，只是这家里确实事情多。现在老爷子糊涂的时候越来越多，有时候夜里还会闹起来，老太太经常叫我留到十一二点，多看着他一会儿……”

　　尹逸被她念得太阳穴都在一跳一跳地胀痛：“每个月再加五百，您看行吗？”

　　“行啊。”保姆停了一会儿，居然又幽幽地叹了口气：“可这也不全是钱的问题。我每天八点钟到你家上工，白天忙个没停，晚上实在陪不动夜的，我想做完晚饭就走，你看能不能……替我跟老太太说说？”

　　这就说得挺客气了。可母亲还在咳嗽，尹逸没法立刻回答她，只能侧头对上她的视线，略一点头。

　　“我多嘴，再说一句不该说的。如果老爷子往后更糊涂了，开始没日没夜往外瞎逛了，那就不是我和老太太两个人能看得住的了。是再请个轮夜班的，还是送养老院，你家迟早得拿个主意。”

　　尹逸除了一个“好”字，别的什么废话都没心情说了。

　　本来说好蒋叔要做手术，这天是早就跟保姆打了招呼，打算给她放假的。这会儿不仅临时把人叫过来了，还帮着忙里忙外这么久，尹逸也觉得很不好意思。简单炒了两个素菜之后，保姆把围裙挂起来，洗了手就说自家还有事，要先走。尹逸千恩万谢地送到门口，又把当月的工钱提前给了人家，这才折回来，筋疲力尽地在饭桌旁坐下。

　　老太太一声不吭地吃了没几口，就神色恹恹地数起了饭粒。她这个样子，一看就是有话想说，尹逸从小看她的脸色长大，哪里会不明白，很快也跟着停下了动作。

　　“上回你给我装的手机银行，我一直在用着。”

　　当时也就是随手教她一遍，毕竟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尹逸真没指望过她能学会。这倒是正好，省得去银行跑一趟。看来她已经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他什么时候转走的，转给了谁？”

　　老太太回答地气若游丝：“应该是，他上回回来的时候，偷偷用我的手机转的账。转给了一个叫李晓虹的……你也知道是谁吧。”

　　李晓虹。蒋陌的虹姨。

　　尹逸心里咯噔一声，慢慢地，放下了手里的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