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29、第十章 期许

　　有些事情成了就是成了，尹逸从角色里出来的时候，明显看到选角导演脸上露出了几分如释重负。

　　楚令仪收回鹰注视猎物似的专注，随意往椅背里一倒，慢条斯理地凝视了一会儿自己的指甲，悠悠开口：“你是姚砚的学生吧。”

　　“……是。”

　　“哼，就会在可有可无的地方下功夫，我看比起演戏，你倒是更会吃蛋卷。”

　　想到恩师，和她当年耳提面命的“功夫都在细节里”，尹逸人虽然规矩地站着，眼皮却忍不住抬起来，悄悄瞄了一眼楚令仪的脸色。

　　——眉梢都没动一下，满面寒霜，眼底却有一抹极淡的笑意。跟姚老师的习惯一模一样。

　　在课堂上的时候，姚砚也经常冷着脸。她的心情究竟如何，稍微跟她熟一点的学生都知道，主要得看眼睛。

　　这就好办了，尹逸放下一半的心，小声接话：“姚老师教得很好，是我自己没学好，跟她没关系。”

　　“好得很，还没进组就开始顶嘴了。”楚令仪又仔细打量了尹逸一番，拿起桌上的纸张瞄一眼，语气不咸不淡：“有一年，姚砚说她有个得意门生，悟性不错，演了个片子还得奖了，然后大四下突然前程都不要了，非要跑出去读书……说的就是你？”

　　一说起这件事，尹逸就开始心虚：“得意门生不敢当。是我不成器，让老师失望了。”

　　“既然都出去了，怎么又跑回来？”

　　“毕业了，总是要回来的。”看来今天光用些场面话，是休想蒙混过关了，尹逸心一横，说了实话：“华裔在外面……混不出来。”

　　楚令仪发出一声真切的冷笑：“我看你回来以后，接的这些散活儿，也不像是能‘混出来’的样子。”

　　当年仓促决定出去两三年躲一躲，究竟是为什么，当然不好跟恩师明说。姚砚只当他是年轻任性，也曾说过气话，说他以后“万一要是落魄了，谁都不要怪，全是自作自受”。

　　师生最后一次见面，依旧是苦劝未果，尹逸被盛怒的姚砚从她家里赶出去，一时心里又酸又苦，连往外走的力气都没有。正坐在楼梯上黯然自伤的时候，迎面电梯门打开，失意到极处的他曾这样与楚令仪有过一面之缘。

　　看这样子，人家大概多少还记得他。

　　毕竟此刻的讥讽，也算是恩师对他恨铁不成钢的某种延续，尹逸并不觉得被冒犯，反而有丝丝惭愧伴着些微暖意，逐渐浮上了心头。

　　只因为他勤勉好学，再加上一点点或许是运气的灵气，姚砚就能这么惦念他、帮助他。一手推荐他进“东山”剧组的是她，临近毕业了大动肝火，斥责他不识好歹的也是她，说到底，不过是老师待学生的一片诚心而已。

　　他一径沉默，楚令仪也无意继续刻薄，很快另起一个话题：“……知道导演是我，为什么不去找姚砚帮忙？对自己这么自信吗，打算全凭本事吃饭？”

　　尹逸抬起头，格外诚恳地看进对方的眼睛：“老师给我一手好牌，硬是被我打成这样，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们。”

　　此话一出，一屋子人都屏息凝神地，目光灼灼地盯着正在交谈的双方，像在集体等待价值千万的彩票开奖。胶着如有实质，所有的呼吸都开始艰难，幸好“你们”这两个字，似乎微妙地取悦了楚令仪。直到这时，她冰冻三尺的神情才真正松动起来。

　　最后，还是楚令仪慢吞吞地开了尊口，赦免了这些池鱼。

　　“不肯麻烦别人，就往死里为难自己。这副德行，倒是跟付正一模一样。行吧，就你了……你可以滚了。”

　　话里的嫌弃无比生动，表达的却是南辕北辙的意思。尹逸迟疑了一刻才动身往门边走，却听见楚令仪在自己身后哗哗地翻着一叠纸质资料，依然很不高兴地开了腔：“怎么，你还好意思不高兴？我还不能替姚砚骂你几句了？”

　　“能，肯定能。您随意，我都听着。”

　　尹逸的眉目本来就生得好，妆发都打理过更是夺人眼球，一颦一笑都仿佛在发光，言辞却像个呆头鹅，这下连选角导演都抿着嘴笑了。楚令仪一脸无语地伸出手指，指着门一言不发，示意他别在这碍眼。

　　尹逸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情商，赶紧溜之大吉。

　　……

　　试镜安排在公司顶层的一个排练室里，出门就是走廊，候场的地方就放在了对面的小房间。两扇门都一直敞着，方便大家看着上一位何时结束，然后依次进场。

　　尹逸出门时，一点未尽的笑意还噙在唇边，一抬眼撞见候场的同行们或直勾勾，或冷冰冰的眼神，也就立刻收敛了自己的情绪，只稍微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转身就沿着走廊，往外走去。

　　这个行业里，且不要谈什么艺术，就只说能把表演当成一门技艺用心钻研的，恐怕在从业者中，连一小半的比例都占不到。尹逸之前是没遇上过多少需要应付的场合，如今遇上了，才知道自己是多么不愿意跟这些以为试镜是选美的人打交道。快步走出一段，他看见钟庆已经站在电梯前等着他。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尹逸跟他平静地对了一个眼神，彼此也就会意。

　　谁知走到与另一条通道交汇的转角处，梁玳瑁不知打哪儿冒出头来，一脸关切地盯着他，先窥探了一下他的脸色，才小声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你……”尹逸被她吓了一跳，差点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转念一想这是公司里，她在也勉强正常，只好收拾心情：“还，还可以吧。你今天没活吗，这么容易就能溜号？”

　　“不是溜号啦，他们派我来看看，差不多就可以叫下一拨人上来了。”

　　姑娘家一片好意，尹逸不得已陪着多聊了两句，钟先生却是个急脾气，从梁玳瑁背后靠近她，轻轻在她肩头一拍。

　　“多谢你关心，我找他还有事，你看……”

　　公司为了运作顺畅，自有各个职能部门的分工机制，经纪人名义上也隶属诸多平行部门之一，却地位超然，不是梁玳瑁这个年资的小职员可以比拟的。她正跟尹逸说得一脸的笑，猛地一回头，立刻被惊得面无表情，说了声“我先走了”，很快一路小跑，没了踪影。

　　钟庆一向就有这个威仪，尹逸也不意外，只一边跟他一起并肩走着，一边低声问：“怎么哪儿都有她，她在公司里到底是干什么的？”

　　“本来是在宣发部领工资，后来看她还算能干，商务部也经常叫去帮忙，算是打杂的一帮小姑娘里，大家都用得比较顺手的一个……她一直都这么关心你吗？为什么？”

　　电梯到了，走进去便看到镜子里映出一个眼眸发亮的年轻人，尹逸自己都感觉上次这样容光焕发，似乎已经是久到回忆不起来的事情了，不由在心底，为自己叹了一口气。

　　“在上一个组里，碰巧跟她打过几次照面。可能她觉得，这样就算是熟人了。”

　　电梯门的金属内面也可照出模糊的人影，尹逸就看到钟庆面向门外，一如既往地皱着眉头，接话接得漫不经心：“哦，多几个熟人，不管是真是假，总是好事。哦对了，后天那个宣传短片的事情，你记得吗？”

　　虽然已经杀青了，之前那个剧的资方却突然提出，想拍一个主角大概十句话，配角一人分配三五句，跟角色重要镜头混剪的小短片，作为今后送审到定档播出期间，必要时马上能拿得出手的宣传资料。

　　钟庆本人脾气再坏，这种对试镜细节只字不提，一心只往前看的潇洒摆出来，也足以令尹逸感到别样的轻松。果然每个人能立起自己招牌的人，都必有不凡之处。于是不由自主地，尹逸对他说话的语气就更认真了一点：“嗯，记得。”

　　“我之前懒得打听，刚才等你的时候，在楼下听人说，第一批拍摄就约的是今天，第二批才是后天。你要是愿意赶一赶，我就叫他们把你挪到今天下午？省得后天又多一项安排。”

　　想到下午又要上一遍戏里的全妆，尹逸脑子里一直绷着的弦嗡的一响，彻夜未眠的疲倦瞬间翻涌上来，一时胸口都有些发闷。

　　钟庆淡淡瞥他一眼：“想休息你就回去，想赶工我现在帮你联系，随便你。”

　　尹逸只好苦笑：“我现在是不是气色特别差？”

　　对方看也不看他，只在一前一后出电梯门的时候，顺口答：“还行吧，有化妆师呢，不用你操心……这里面有床，你要不睡一会儿？我先去找人把这事办了，确定了发消息给你。”

　　把他送回化妆间门口，话也正好说到这里，钟庆扭头就走，一阵风似地，头也不回地抬手举过头顶，挥了两下，权当道别。自己从头到尾没说过一个字的好不好，行不行，连轴转的安排就这么定了下来，可见这位金牌经纪人的强势已经成了习惯，。尹逸实在是累狠了。揉着眉心，筋疲力尽地拧开门，反手锁上，原打算倒头就睡，却看见自己这会儿最怕看见的人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屋里，手里翻着一本内容无趣的娱乐杂志。

　　“回来了？我听说很顺利？”

　　尹逸很想打起精神回答，却管不住一声叹息抢在所有言语之前，如自己有了生命一般，就这样冲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