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30、2

　　从告别到再相见，中间满打满算五十多个小时，尹逸没有一分一秒放松过心底的弦。他穿起铠甲，默念着我无坚不摧，跋涉千山万水，直到这一刻，已经疲惫到无力再遮掩任何反应。原以为至少能在补眠中逃避一会儿，结果又被生活兜头套了个密不透光的麻袋，不知道接下来会被拖到哪里去，尹逸一点都不想再挣扎了。

　　万言不如一默，而这会儿的沉默，在两个人第一次爆发矛盾后又再见面的时分，很快在这间连窗户都没有的房间里，酝酿出了千百种意味。

　　带着一点自暴自弃，尹逸迟缓地抬头去找对方的目光，找到了，又自觉不能承担这种对视，很快挪开自己的注视。垂着头踌躇了几秒钟之后，他终于还是抵挡不住身体倦意深重，自顾自在一旁的沙发里先坐下了。

　　简执很快放下那本无聊的杂志，起身朝他走过来：“怎么一见我就叹气……累了？”

　　习惯性地，简执的手差一点就要直接落到尹逸头顶上。想起自己做过造型，尹逸下意识地一偏头，于是熟悉的、温暖的掌心就顺势抚上了他的肩头。

　　“我……怕你摸到一手发胶，不是……”

　　——不是想躲你。

　　像是早料到他会解释，并且不好意思把话说完似的，浅淡的笑意顿时在简执脸上微微漾起，汇聚成一个真切的微笑……最后，凝成了一个印在尹逸眉心的，柔软的轻吻。

　　“别这样。”趁他一时怔忪，简执直起身，又靠近了一点，用手臂虚拢住他：“这不是都好好的么，不要难过。”

　　谁能料到会有这一出，尹逸猝不及防地，感觉自己嗓子里立刻就哽住了。营业状态丢盔卸甲般碎了一地，眼眶很快开始发酸，简执十分体贴地没有出声，跟哄三岁孩子一样，在一片寂静中，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背上拍着。

　　三岁孩子差点被他拍出眼泪来，喉头滚动了好几下，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我一脸的妆……你等我一下。”

　　简执嘴上说着“去吧”，手上却一用力把他拽回来，草草打量了一番，挑了个肯定没上粉的地方又亲了一口。

　　尹逸的耳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仿佛要滴血的红。

　　他以这副样子逃进浴室，连从小见惯美人的简二公子都不由有些看住了眼，独自回味了好一会儿，听到水声里冒出一声“简执”，才醒过神来，慢慢踱到门边。

　　“我在呢，怎么了？”

　　水流的声音还在持续，尹逸却反常地一声不吭。他耐心地等了好几分钟，直到水龙头被关了，仍不见尹逸出来。凭着这些日子的相处积累的了解，他能猜得到，尹逸这应该是有什么话想说，却不知如何开口。

　　浴室门上面一半的面积配的是毛玻璃，影影绰绰地，他看见尹逸就站在与他一门之隔的地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渐渐地，门内漫延出的若有实质的情绪也感染了他，简执在心里叹了口气，抬手扣住门把手，打算再纵容对方一次。就在这时，整扇移门突然从里面被大力推开，尹逸刚卸了妆，素着一张望之皎然的脸，迎面一把抱住了简执。

　　还带着水的凉意的额发，就这么乱糟糟地抵在自己脖颈里，简执却顾不上这些，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回应了尹逸没头没脑的动作。

　　——这是尹逸在他面前，第一次这样直白地表达情感。

　　紧接着，语意艰涩的呢喃在他耳边响起：“对不起，我什么都没有，我……”

　　不肯用那笔钱的别扭，含着情意的隐秘心思，都在这句话里了。简执不由自主地，侧过头，让自己的唇停留在他颊边。

　　“没关系。如果你真的很在意，以后等你红了，再还我钱就是了。”

　　尹逸的怀抱愈发收得死紧，连人都有些微微的颤抖。简执无奈地顺了几下这绷成一张弓的背脊，然后又听到了一声更轻，也更低的“对不起”。

　　他只好再开口：“你以后……什么都会有，我现在，这是趁人之危。”

　　传统关系里，共同生活前总要试探无数个回合，美称其为“恋爱”或“交往”，无非为了展示能力和意愿。因为二者都不必要，简执跳过所有过程，直接把尹逸拉进了朝夕相处中，用一种他本人实则没有选择余地的方式。

　　天降一张已经中了奖的彩票，尹逸怎么会不去兑奖。但凡他还是个理性人。

　　这是一个无从拒绝的邀约，从一开始，简执和尹逸就都明白这一点。钱可以换来的东西太多，通常交易摆在明处实在难看，买子宫、买容貌、买时间都是成熟的商业模式，于是大家呆子骗傻子，相互表示这都是爱。

　　可要是你既不呆，也不傻，又已入了局，过一阵子，局面就会莫名尴尬起来。就像八音盒里磁吸底座的小人姿态拙劣地旋转着，却非要说，就算没有磁性，它也热爱舞蹈艺术一样，文不对题，驴头马嘴。

　　于是，在这句趁人之危之后，尹逸毫不犹豫地拉开一点距离，盯着简执的眼睛：“不，你没有。”

　　简执的回答，是一个谅解的、似已洞察了未来的笑。

　　对方的未尽之言，令尹逸觉得连心跳都变得沉重。他试探着，轻柔地含住简执的唇，对方当然乐于配合。两人交换了一个甜蜜的长吻，好像这样做了，此刻心口的苦涩就能淡去似的。

　　简执给了他一份工作，虽然全天无休，但待遇优厚，环境绝佳，几近无可挑剔。可他无从猜测，如果他用自己的方式，委婉地告诉简执，他热爱这份工作，甚至想要模糊工作和生活的界限，简执会作何反应。

　　虽然不确定磁吸小人表示自己本来就爱跳舞，这个游戏里的荒谬能不能因此减少一些，但从这一刻起，尹逸暗自决定，至少应当一试。

　　……

　　闹了这一场，尹逸的精神状态多少能松弛一些，可紧接着，可用来休息的时间也更少了。钟庆办事效率极高，没过多久就发了消息过来，说拍摄时间定在晚上七八点，让尹逸自己早点解决晚饭，化妆师五点半准时到。

　　本来说好了尹逸抓紧时间睡下去，简执替他盯着手机，如果钟庆那边有动静了，就看着时间叫他起来。结果简执洗个手的工夫，消息正好杀到。开始营业前还有几个小时自己的时间，这个念头像是一个咒语，很快催着尹逸的眼帘变得沉重。咫尺之遥水落在池子里的声音，笑着揶揄了一句什么的人声，都飞快地模糊成一整片难以分辨的嗡嗡嗡。再然后，他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尹逸就这么握着手机，侧身蜷在沙发上，稀里糊涂地，倦极而眠。

　　好像是下一秒，又好像已经过了很久，简执的手心忽然贴上他前额的触感，在混沌的意识里勉强劈开了一条通路。可睁开眼这个动作真的太费力，尹逸挣扎了好几次，还是没成功，只好另辟蹊径，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来。

　　“……嗯？”

　　简执清风一样温柔的声音，就这样拂过耳畔：“吃过药了吗？上次是什么时候吃的？”

　　“半夜……一两点吧，忘了。”

　　乍一开口，这几个字里的气力虚弱极了，尹逸自己都没料到，不由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简执显然也注意到了，话里紧跟着就有了更多的担忧：“你的药呢？包里我找过了，没有。”

　　“那可能忘在车上了。”

　　沉吟片刻，简执又坐回他身边，依旧伸手来试他的体温。

　　“我帮你把工作推了吧，病好了再说？”

　　“嗓子没哑就没关系。”勉力提起几分清明，尹逸低声解释：“我睡得少就容易有热度，没事的，吃点药就能压下去。”

　　他手指稍微一动，立刻就被简执伸手握住，然后简老板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再劝下去。

　　演员也好，艺人也罢，自己能支配的时间都不会太多，身上有些小病小痛的顾不上休养也很寻常。尹逸这个态度才是正常的，如果他稍有一点不舒服就喊着要推脱工作，简执才真的要怀疑自己当初看走了眼。

　　尹逸闭着眼睛听他的呼吸，居然听笑了：“老板，可不能因私废公啊……”

　　虽然他静静地躺着，一向流光溢彩的眼睛也合拢着，只是语带笑意，挑头说了一点俏皮话，简执却忽然发现，眼下的尹逸比之前任何清醒的、健康的时候，都要更生动许多。

　　他的真性情，终于从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犹疑和顾虑深处，悄然朝着简执探出了一根珍贵的橄榄枝。

　　也只有这一刻，尹逸对自己的喜欢，才总算挣脱他那些云山雾绕的心事，展露出了一点真实的色彩。

　　面对生机盎然的一抹新绿，简执无声地跟着笑了，正想说什么，门外却传来了钟庆的话音和敲门声。

　　“尹逸？你在里面吗？”

　　病人的眉头眼看着就又皱紧了，欢容一扫而空，艰难地撑起上半身，试图要自己坐起来。见他实在勉强，简执立刻一手摁住他，一手垫在他脑后，缓慢却坚决地让他又躺回沙发上。

　　“你再睡一会儿，我来开门。”

　　谁知急性子钟老师连这都等不了：“我有钥匙，我自己进来了啊。”

　　一边说着，已经一边拧开了锁，闪身进门。简执略带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钟庆也就一耸肩：“我又不知道你在里面，他刚才没回我消息，我还当他烧糊涂了，不省人事了。”

　　有他一打岔，之前情意绵绵的氛围也难以为继。两个人还有可能少交谈，三个人就免不了要应酬，为了让尹逸好好休息，简执索性站起来，交待了钟庆两句，表示自己要回办公室去处理点事情，药会让纪风宁去买，然后尽快送过来。

　　门再度被咔哒一声，轻轻合上，钟庆老实不客气地，劈头就是一句：“他怎么在这儿？”

　　尹逸没力气琢磨钟庆的脸色是怎么回事：“我一进来，他就已经在了。”

　　“唉，我以为你们怎么也要到晚上才见面呢，所以想着待会儿拍完了再告诉你，省得影响你心情……”

　　直到这里，尹逸才听出不对劲，硬撑着对上钟庆的视线，一时没吭声，只等他把话说完。

　　“苏安霓借给你的钱，是纪风宁刚还给她的，这你知道吗？”

　　尹逸点了一下头。

　　“纪风宁借钱是为了买房子，哪儿这么快就能周转回来，所以你绕来绕去，用的还是简执账上的钱。你这事办得……嗯，可真有意思。”

　　斗室之中，沉默如遮天蔽日的乌云一般，就此笼住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等了又等，尹逸依然不接话，钟庆只好长叹一声，压低了声音：“你们的事，我是一万个不想管，但你身上既然盖了简执的戳，以后最好是不要弄成程荻那个样子。”

　　过了很久，久到钟庆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或者自己这句话白说了，他根本不打算再回应的时候，尹逸才再次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我的私事，我自己会处理好，不劳你费心。工作上……还要麻烦你多关照。”

　　钟庆对这突然尖厉的词锋，倒是全无半点意外。在他眼里，业内像简执和尹逸这样不明不白的事情，实在是屡见不鲜。

　　“嗯，这是我最后一次多嘴，你好自为之。”

　　这回，尹逸是真的再也没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