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32、番外二

　　1.花露水

　　多年前，那个等待大一开学的夏天，蒋陌一边笑闹着，一边乱洒花露水的时候，尹逸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其实心知肚明。

　　他和蒋陌心知肚明的事情有很多，比如，要不是他们的名字写在同一本户口本上，他们很可能早就在一起了。再比如，“户口本兄弟”这层关系也并非什么实质性的阻碍，毕竟人只活一次，今朝有酒今朝醉。

　　窗户纸糊得久了，纸张已经逐渐变得又薄又脆，只差谁稍一用力，剩下的就能水到渠成。尹逸很早就抱定了认命的态度，只要蒋陌开个头，他不打算拒绝。

　　年少时光总是自带滤镜，那些粗糙的、拙劣的场景分明是灰扑扑的，在脑海中蒙尘已久，再想起时，居然也成了欢愉而绚烂的，这一生只可追忆的旧梦。

　　那天从衣柜顶层胡乱拽出来的毯子，因为用了不知多少个年头，质地摸上去已经磨损得厚薄不一，落在蒋陌头上的那一小块甚至还有个虫蛀的、形状不规则的洞。

　　光透进来，照亮了蒋陌因为太过年轻，而显得毫无城府的脸。倾慕点燃了渴望，渴望又让他的眼眸灼然生辉，两个人都被酒精挥发的作用弄得浑身发抖，仿佛是尹逸蛊惑了他，尹逸却也觉得自己被他所迷惑。究竟是谁先找到了谁冰冷的、颤抖的嘴唇，早已在记忆里乱成一副色彩炽烈的油画。

　　线条与色块交缠，汗水与气息融合，不知轻重的冲撞让两个人都觉得痛，却因为想要对抗比痛苦本身更痛的孤独，依然不管不顾地抓住彼此，妄想把愚昧的锐气锻造成劈开世事的刃。

　　初恋未必都是甜的，甚至可能酸得难以下咽。可心里一直有黑洞的孩子，自己跟自己撕扯到少年时，对于“甜”已经滋生出卑微到几近疼痛的渴求。即使有一点点指望，机缘巧合，抓过身边的随便一个人、一件事硬塞到心里，也能执拗地告诉自己，这就是“甜”。

　　是我这样辛苦地长大，这个世界欠我的，那一点点“甜”。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了自己和对方，为了虚妄和执念，勇于向已知和未知的一切宣战。这就是生命最初的，夏天的样子。

　　2.预言家

　　年少的心第一次迸发出爱情，大多认为这都是命中注定，无论旁人是何眼光，总觉得只要有感情在，什么困难都能迎刃而解。

　　蒋陌不能免俗，在这个情绪里沉浸了好几年。可尹逸却是个怪人，沉溺时心不在焉，清醒得也又快又早。

　　大二结束的暑假，他们都没回家，一起留在学校里给话剧社的排练帮忙。为了形体课的某位同班同学次次要跟尹逸搭伙，蒋陌打翻了醋坛子，成天在狭小闷热的合租屋里闹脾气，说以后见他一次就打他一次。尹逸从一开始的好言相劝，到后来蒋陌一提这个就一言不发，心累的过程加起来也就两个月而已。

　　蒋陌只当他是不高兴了，哪知道从那时候开始，尹逸竟然已经醒了。

　　开学后，暑意未消的九月，蒋陌等在形体课的练功房外，终究还是动手打了人。尹逸当晚就开口提分手，并且说了一句极有预见性的话。蒋陌猝不及防，被这一刀戳中心底，当场暴怒，把出租屋里能砸的都砸了个干净。

　　可那句话，蒋陌却记了一辈子。

　　尹逸说，我跟你不是一路人，早晚要散，不如趁早。

　　对事物发展的一般规律，尹逸总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他不爱与人多谈这些，可每每开腔，总令人觉得脊背发寒。就像得了宿命的什么特殊暗示似的，尹逸对将来会如何，绝大多数时候都表现得十分笃定。

　　当然也包括，他和蒋陌的将来。

　　蒋陌跟他闹腾了这许多年，心里却始终信当年那一句“早晚要散”。毕竟年少相知，他们其实都很清楚，什么叫一语成谶，可蒋陌始终还想伸手挽留，尹逸却在意识到整件事必将悲剧结尾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放开了曾经紧握的手。

　　预言家也是人，也会有悲悯。多少回了，无论怎么大吵大闹，砸东西打人，蒋陌抬眼去找尹逸的眼睛，在里面看到的总还是忍让。

　　物是人非，他们却还在用一种害人害己的方式，继续上演着没完没了的长亭送别。

　　那不仅是为着当年的情分，更多的，恐怕是尹逸仍在纵容时光深处，那个与他相依为命的少年。

　　3.时运与命数

　　尹逸决定开始申请的时间太晚了，语言考试也准备得匆忙，第一回考得实在一般，第二回才勉强看得过去，于是好几个学校都是卡着截止日期提交的材料，到了等答复的时候，真是实打实的心急如焚。

　　保底的学校倒是回复得最早，可他总有些不甘心。这焦虑一上头，睡眠就越来越差，只好买来遮光帘挂在终年不拆的蚊帐里面，白天困了也能补补眠。

　　这天，邮箱里终于刷出了一所心仪学校的邮件，心弦一松人立刻就困了，他顾不上跟任何人说，先拉起帘子来，打算好好睡一觉。

　　半睡半醒间，同寝的几个人先后回来了。自从准备出国，他就开始游离于小团体之外，时常好几天跟他们打不上一个照面。大概是习惯性地以为他不在，交谈的声音与脚步声一起近了，没人轻声细语。

　　“我们这一届，签约情况是不是特别差啊？”

　　“有吗，我昨天问了辅导员，她说这就挺正常啊……”

　　“哼，她当然说正常了，不然丧气话一传十，十传百的，最后都说是辅导员嘴里说出来的怎么办？她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就是，也就你傻，人家说什么就信什么。反正我们这些老茄子快毕业了，随口糊弄两句呗，反正就业好不好的关她什么事。校门一出，一辈子没名没姓也正常，一届才能红几个呢？”

　　这倒是实话。学校每年毕业多少人，姓甚名谁，都是明摆着的，可看看圈子里，成天露脸的也就那些人，折算到本校一年的毕业生里能出几个红人……哪怕算上话剧，算上三四线，数字也够让人心寒的。

　　学了这个专业，进了这一行，谁内心都有个声音在喊，看我！快看我！

　　可机会要么转瞬即逝，要么从未来过，一生这样短，谁又敢说自己真能交上好运。

　　“唉，也是奇了怪了，今年还真没听说谁签了简氏。往年怎么也有两三个吧……”

　　“要是我们尹逸脑子没进水，好好的别作死，我估计简氏能给他一个机会至少。可是……”

　　“得了吧，别可是了，他那个神经病弟弟……对对对，编剧专业的那个，要是我家有这么个狠角色，我也得出去躲躲。疯狗似的，谁受得了。”

　　尹逸停下原本想翻身的动作，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声。

　　“是啊，那六亲不认的疯劲儿，尹逸就算不走，也没法好好工作吧。诶不过我一直很奇怪啊，神经病到底在闹什么呢？两兄弟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啊？难道年纪轻轻的，就争上财产了？”

　　这三个人里，跟尹逸走得最近的一个一直没吭声，直到这时，才开腔插了一句：“行了行了，别瞎猜了。家丑闹成这样，已经够难看的了，人家不想说就算了吧，你们也积点口德。”

　　另外两道年轻的声音就此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有人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只是觉得可惜啊，尹逸手里大好的局面，就这么……唉，姚老师那是多苛刻的人，我们这届乌泱泱的人头里，也就夸过他一个人了。”

　　“没法说，这都是命吧。时运再好，没有这个命，恐怕也是……”

　　遮光帘里一声咳嗽，如同石子投进静谧的深谭，叮咚之后，再无声息。

　　4.理还乱

　　尹逸学成回国，年迈多病的父母非要来机场接，他怎么劝都劝不住。

　　然后果不其然，他在国际到达层看到了陪同他们的蒋陌。大学毕业后，他紧接着就去留学，蒋陌则留在这座城市里，一边做编剧的本行，一边做着从小就有的作家梦。

　　正是在他留学期间，两位老人的病先后确诊，来日的花销之巨已经可以预见。人还没回来，赚钱的担子已经陡然加重，尹逸肯定只能在读本科的城市落脚，希望能靠着早几年的人脉，好歹先签一份合约，开始领薪水再说。

　　他的航班抵达的那天上午，父母刚坐火车来到这座城市，一行三人午饭都来不及吃，就匆匆忙忙赶到机场，合家团聚后，才一起回了蒋陌的出租屋。那是一间极其狭小的一室户，临近轻轨，大家的行李一放下，屋里立刻就拥挤得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父母一开始还硬撑着说些“年轻人在外打拼，吃点苦也是好事”之类的话，后来一班列车恰好经过，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直接盖过了一家人正常交谈的音量，只剩嘴唇一张一合，像一群悲伤而寂静的鱼。蒋陌自己不以为然，父母脸上却逐渐露出心疼的意思来，尹逸只好岔开话题，赶紧把他们都拉去吃饭。

　　当晚，尹逸坚持在小区旁边找了个还过得去的旅馆，给二老开了标准间，自己在蒋陌那儿的地板上将就了一夜。

　　第二天，天热得像要着火，尹逸顶着大太阳，在外面看了一天的房子。父母不放心，想等他安顿好了再回去，结果等到天黑，尹逸也没下定决心到底租哪一套。当着家人的面，他找遍了各种理由，其实心里唯一的顾虑就是嫌贵。之前在这里生活时还是学生，住宿舍的人哪里知道租金高低，这下亲眼见到，终于知道厉害，却已经背上了父母殷殷的目光，再也不能有话直说。

　　最后，二老说了大概七八遍“要不你就在蒋陌那儿先住下”，尹逸终于还是点了头。

　　一家人于是又在火车站分别。高铁像车轮抹油似的，一眨眼就在轨道上滑得很远，径直驶入了一轮血红的夕阳。尹逸面对那个方向，也不知在想什么，久久没有回头。

　　蒋陌在他身后，笑吟吟地，忽然冒出一句：“欢迎回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