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31、3

　　纪风宁后来敲门进来送的药，药效确实很快，昏沉沉爬起来吃下去，尹逸又倒回去睡了一个钟头。再被钟庆晃醒的时候，他居然觉得自己好多了。除了头晕，热度引发的肌肉酸痛竟都消去了大半。

　　大约是这一脸的如释重负实在有些刺眼，连钟庆都看得直摇头：“年纪轻轻的，累一点就发热算怎么回事儿……”

　　尹逸接过他倒过来的一杯温水，想了想，自己站起来去小冰柜里拿了冰格，咯吱咯吱地拧两下，然后把满满一手的冰块全扔进杯子里。在钟庆极不赞同的眼神里，他仰头一气喝了半杯，在猛然窜上来的寒意里彻底清醒过来，这才扭头答了一句。

　　“没什么，我从小就这样，一会儿回去睡够了就好了。”

　　化妆师已经站在椅背后面了，尹逸走过去，坐下，对着镜子一点头，这一天的第二套妆面就算开始了。钟庆刚开始还担心他的身体状况，又陪了一会儿，期间手机响个没停，终于还是架不住催，叮嘱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化妆师是个恨不得一个字都别啰嗦的脾气，凝视粉底液的表情仿佛看着一别经年的恋人。尹逸觉得自己再出声的话，简直是影响人家创作，于是心安理得地闭紧了嘴，趁机再养养精神。

　　可人家的精神都是越养越好，尹逸这天却中了邪，妆发弄好了再起身的时候，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回椅子上。化妆师眼明手快拖了他一把，接下来不管他怎么表示自己没事，人家都懒得理他，到底还是一直把他送到拍摄现场才算完。

　　这时候已经快七点了，按理说尹逸的部分是当天临时加上去的，前面的人应该都散得差不多了才对，可远远望过去，竟还是一副人声鼎沸的架势。尹逸正想打个电话问问钟庆，一时不察，手机还没送到自己耳边，腕上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扣住了。

　　这个一惊一乍的风格，也只能是梁玳瑁了。

　　虽然又被吓了一跳，招呼总还是要打，可尹逸话还没出口，就被姑娘家压低了且十分急促的音调抢了先。

　　“你刚才过来路上，有没有看见小初姐？”

　　程荻的经纪人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士，姓初，公司上下没谁不认识她。

　　尹逸稍一摇头，玳瑁就跟丢了魂似地，怔怔地放开手，眉头转眼又拧成了一团：“这可怎么办，我得赶紧找到她啊，怎么会这样，打手机不接，发消息也不回……”

　　不知道怎么想的，她穿了一双目测十公分的细高跟，又好像并不习惯这样的高度，这一着急，走来走去甚至都有些不稳。尹逸本来就头晕，眼前还有个晃晃悠悠的人影，很快墙壁和灯光都跟着摇了起来，于是只好伸手拽住她。

　　“……出什么事了，程荻有那么多人照看着，怎么就轮到你到处找人了？”

　　梁玳瑁被这个问题噎了一下，面上显出几分挣扎。尹逸差点就想再说点什么，索性糊弄过去算了，本来他也只看不过眼她没头苍蝇的样子，并不关心程荻到底怎么了。可她活像是已经被焦虑压垮了，不肯放过终于有人问她一句的机会，很快就决定一吐为快。

　　“本来五点半就该轮到程荻拍了，可他突然不见了。大家都分头去找他了，小初姐自己也去了，可我刚才看见他……”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尹逸原本照顾着她的身高，一直低头在听她说话，这会儿顺着她的目光转过身去，才发现程荻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正用一只手扶着墙，慢吞吞地往这边挪过来。

　　尹逸正发着热，很理解走路需要扶墙是怎样的感受，这会儿却能一眼看出，程荻的状态远比自己这个病人更不对劲。只见他目光涣散，原本白玉般的面色上微有红晕，神情空茫疲惫，细看却有一丝不合时宜的愉快深藏其中，待走得近了，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鼻而来，尹逸一下就全明白了。

　　醉鬼空无一物的视线到处找寻了一圈，可能是认出了梁玳瑁，径直冲着她就晃了过来。尹逸躲得不够快，看他几乎要倾倒在自己身上，不得已扶了一把，还被程荻毫不犹豫地用力甩开了。

　　就是这一甩，让尹逸意识到为什么梁玳瑁能急成这样。对自己的厌恶，应当是程荻心底压得很深的情绪，这是喝了多少酒，才能糊涂到直接摆出脸色来。

　　拍摄现场可不是只有公司的人，至少导演就不是。就算近来负/面/新/闻没断过，程荻也还是所有摇钱树里最枝繁叶茂的一棵，明知有工作安排还喝成这样，这要是闹开了，必定不是小事。

　　“简执……简执在哪儿？我要，我要见他。”

　　尹逸这一怔的工夫，程荻已经凑到了梁玳瑁跟前，而且凑得很近——如果他清醒着，除非拍戏，不然绝不可能跟任何人在这种距离交谈。这句醉话口齿不清，意思却传达得很清楚，尹逸和梁玳瑁同时愣住了。

　　按理说，被一线明星按在墙边，似耳语般轻声细语，随便哪个小姑娘都要脸红心跳。可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之后，玳瑁小姐却吓得脸都白了。

　　“你为什么……我……我怎么知道……”

　　看她这语无伦次的样子，就不像是能独立处理这件事，趁着远处的一大群工作人员都还没留意到这边，尹逸深吸一口气镇定片刻，然后立刻去拧走廊里最近的一扇房门。

　　一边飞快地尝试着，他一边低声问：“他刚才是从哪儿出来的？”

　　“我，我刚才就撞见他了，我看他实在是不像样，就随便找了个房间，扶他进去休息一下，然后出来找人。结果他又自己跑出来了，我……”

　　没想到她看着慌乱，思路却跟自己相似，尹逸扭头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刚才只有你一个人看见他这个样子，是吗？”

　　梁玳瑁把头点成了啄米鸡。

　　好不容易又推开一扇门，墙边就是一排开关，尹逸猛地一巴掌拍上去，灯光骤然大亮，恰好是一间休息室兼化妆间。他顺手把玳瑁姑娘推进去，又把程荻生拉硬拽到沙发椅里，强摁着坐下。

　　醉鬼当然不肯就范，奋力挣扎，尹逸只好抬脚把门踢上，然后封住对方的去路，盯着那双已经浮出红血丝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老实呆着，我去找简执来见你。”

　　这话一出，梁玳瑁原本愣在原地的呆滞立刻变成了讶异：“你真的去找老板吗？”

　　程荻和简执之间的事情，别说她这种基层员工了，就算公司高层，恐怕也没几个人知道详细。尹逸毕竟还病着，脑子勉强一转，烦躁和耳鸣立刻一起炸开，只能指着被刚那句话暂时定住了的程荻，飞快地对她交待：“你再试试能不能找到他经纪人，或者他身边其他信得过的人也行……先看好他，我去找个能拿主意的人过来。”

　　总算找到了主心骨，小姑娘一点异议都没有，只是一脸受惊过度的表情，傻乎乎地点了两下头。

　　这纯属公事，尹逸不可能直接去找简执，可除了老板本人，他能联系到的“能拿主意的人”，也就只剩两个。

　　钟庆“正在通话中”，纪风宁倒是接得很快。三言两语说完眼下的状况，办事一向牢靠的纪小姐马上给出了解决方案。

　　“我正好在这一层，你等着，我过来找你。”

　　这一天的兵荒马乱简直没有个喘气的空档，尹逸深感自己是倒了血霉，才牵扯进程荻酗酒这种合该远远避开的破事里。但除了等，也并没有别的好办法，他在走廊里站了片刻，想了又想，还是回身又进了那间屋子，跟快要哭出来的梁玳瑁一起，守着沙发椅里满口还在念叨要找简执的这个硕大的麻烦。

　　幸好酒后兴奋的时间总是有限，倦意逐渐压过了执念，等候的时间里，程荻屡次想要再闹腾，镇压他需要费的力气眼看着越来越小，后来只要梁玳瑁哄两句“快了快了”之类的废话就行，尹逸也算松了口气。

　　纪风宁来得比他以为的慢很多，却带来了关键人物。一间不常用的，到处都落了灰的小房间里，一时聚集了这么多人，围了半圈都站着，一齐俯视着已经睡着了的程荻，气氛仿佛一个临时召集的追悼会，震惊里混了令人窒息的压抑。

　　沉默良久，简执抬起眼来，直接略过尹逸和纪风宁，冷到没有温度的目光像一把刀一样，无声胜有声地落到了玳瑁头上。

　　“是你发现的？还有人看到吗？”

　　可能是第一次置身这样的场合，小脸煞白不说，梁玳瑁还下意识地抬手捂着胸口，看着好似随时准备晕倒。她甚至忘了最好出声回答老板，只是小幅度地，先点头，后摇头。

　　“他不可能出去，那公司里，怎么会有酒。是谁，拿了酒给他。”

　　一言既出，即使尹逸头痛到眼皮都不想抬起来，也还是被话里的寒意激得整个心神一凛。紧接着，合拢的房间门再次从外面被推开，一道清亮的女声劈开了一室陈黯。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