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41、3

　　尹逸小时候，亲爸亲妈还没离那会儿，曾经住过一个邻里都一穷二白的小区。

　　楼上那户人家的洗衣机坏了很久了，甩干一开就卡住，后来只好洗完把衣服拿出来，手工拧干再晾。大人都忙得很，这个任务就交给了熊孩子。那是个比尹逸大不了几岁的小男孩，放学回家能记得启动破洗衣机就不错了，哪儿还有那耐心，真一件一件仔细拧。

　　还好老家电也洗不了几件衣服，熊孩子就把它们全挂得挨在一块儿，然后在下面放一个大脸盆接水，自己忙不迭就冲出去玩儿了。

　　刚开始，盆里没水，衣服上滴下来的就直接砸在盆底，像一秒又一秒的时间静悄悄地摔碎。然后水积起来了，就逐渐成了叮咚，叮咚。水滴跌入液面，有一下没一下的，尹逸每天放学回来，坐在窗口，就老听着这样的动静写作业。

　　这一坐，就能从彤霞漫天坐到月牙浮现。

　　这水声对他而言，真是熟悉极了，且总能勾起心底绵软的、悠长的思念。正因那幅图景里并没有旁人，才侥幸逃脱了那些声嘶力竭的争吵，面目狰狞的撕扯，沉淀成尹逸无数不多的，关于童年的美好回忆。

　　谁知再听到它，竟然是苏安霓的眼泪落进盛甜品的玻璃盏里。

　　竟然还不止一回。

　　今晚是两人第二次奉命去吃宵夜，等着被拍。结果苏安霓又是那张丧得没法说的脸，枯坐了没多久，又哭了。

　　尹逸被她哭得哑口无言，本来打算给简执过生日的雀跃都全泡了汤，最后染上一身丧气，回到简执这儿就窝在沙发里，稀里糊涂地睡了一觉。

　　醒来已是夜色深浓，耳边仿佛仍有这滴水声未完待续，尹逸愣了半天，依然分不清是幻听还是刚才没关好水龙头。

　　屋里没开灯，屋外月华如练。尹逸欣赏了一番那弯弯的、没心没肺的天体，心里惦记着这又不是自己的房子，真淹了没法交待，还是决定去楼上的浴室检查一下。

　　大门就是这时候被推开的。

　　推门的那一下气性之大，让门撞上墙之后还狠狠弹了回去，紧接着又被一脚踹开。借着月光，尹逸看见柔软的裙摆在门框上流淌而过。

　　“凭什么你能有尹逸，我就不能有陈韧？”

　　这话可一点都不柔软。尹逸正要从浴室往外走，脚步就这么生生停住了。

　　“什么叫‘有’？大小姐，你定义一下你刚才这句话？”

　　楼下的灯骤然亮起，简执纹丝不动的语气紧随其后。但以尹逸对他的了解，这么说话的时候，简执已经在努力克制自己了。

　　“你少跟我咬文嚼字，反正我不会改主意的，我就要做陈韧的助理！”

　　简执深吸了一口气，愈发耐着性子：“助理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你只看到人家拿件衣服买瓶水，你知道助理除了这些，还需要做什么吗？”

　　简希把一双小高跟踩得气势汹汹：“我知道啊，二十四小时陪着艺人工作嘛。我就想全天都跟陈韧在一起。”

　　接下来的内容尹逸不想听，也深感自己或许不该听。可人家兄妹都说到这步田地了，还没发现自己就在二楼，贸然出声好像也不太对。

　　“……行，好，你就想跟他在一起，那他怎么想呢？你问过吗？怎么问的？”

　　“我不需要知道他怎么想。他一定会答应我的。”

　　简执被气笑了：“呵，凭什么？”

　　“凭我是简希。他要钱还是要资源我都能给，但凡他识数会算账，只要我说我对他有意思，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原本已经坐进沙发里的简执，听到这儿又直起身来：“你……”

　　简希显然不打算再听他说教，毫不客气地抢着说：“我怎么了？我是这么想的，你不是吗？”

　　“我是不是，还轮不到你管。”

　　“那我也不要你管。反正做不做助理都不要紧，只要我愿意，陈韧明天就能来追我，你信吗？”

　　“信。我有什么不信的。”简执沉默片刻，似是讥讽地笑了一下：“可是大小姐，在我这儿闹有什么用啊？别说是助理了，就是让你明天做上陈韧的老板，我都可以办到，可你妈能放过我吗？还有你哥？”

　　每次提到这两个人，简希就总像烧着的柴堆被泼了冰水一样，再热烈的火焰也能熄灭。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再开口时，那声音里已经听不到刚才咄咄逼人的生机了。

　　“我……”居然还要再深呼吸一次，她才能说得下去：“我这么不懂事的，试管里养出来的……”

　　“行了！别成天把试管试管的挂在嘴边，你骂自己还是骂他们？骂他们你能沾上什么好处？”

　　不知为什么，简执眼下的不耐烦令尹逸感到很陌生。

　　简家的男性成员都像刺猬，平时只有对着简希时，才纷纷表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就算上回简持追到简氏娱乐来拽她回家，追根究底也是一个拿亲妹妹没办法的哥哥，希望她不要太任性而已。

　　其实简执也拿她没办法，只是两人之间鲜有矛盾，平常没机会表现而已。

　　可是今晚，简执不再宽容，简希也不再乖巧。他们不约而同地在这个话题面前，放下了简家人特有的光鲜外壳，全然在用真实的自己，应对着这场艰难的交谈。

　　简希原来是这样不好惹的，要不是这会儿亲眼目睹，尹逸真的想都想不到。或儒雅，或明丽的表层之下，这些姓简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似乎都在一辈又一辈的怨恨里腌制过，连骨血里都有暴戾的苦味。

　　这一刻，尹逸站在暗处，只觉得惨不忍睹。

　　他几乎是不忍心再旁观了，终于轻轻咳嗽了一声，在二楼的走廊里现了身。简希抬头望了一眼，似是极不好意思，立刻转过身去，看样子好像是举手蹭了蹭自己的眼角。

　　简执当然没她这么意外，看过来的目光是一贯的淡然温和：“在家怎么不开灯。”

　　“刚才睡着了，刚醒没多久，你们就回来了。”

　　尹逸觉得应该跟简希打个招呼，但她脸色发白，似有一点羞惭，只跟尹逸彼此点了个头，很快就拎起小链条包，匆匆告辞。

　　她走了，简执转身就往沙发里缩进去。看他拉扯自己领带的样子，仿佛那是勒着他脖子的绳索，尹逸不由心里有些发涩，快步从楼梯上下来，伸手就想去帮他。

　　这也不过是两三个动作的工夫，等两个人的距离近到触手可及，简执已经把领带随手扔到沙发上，尹逸也就在他面前收住了脚步。

　　他看上去很疲惫，但也很平静，并没有什么需要别人帮助的端倪。尹逸静静地，低头望着他低眉敛目的神态，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简执的生活里，毕竟有太多自己无从参与的部分。也正因为这些部分的庞大和阴森，尹逸才始终不确定，自己这点渺小的、无能为力的真感情，对简执来说，究竟有没有意义……又能有多大意义。

　　屋里一时声息全无，尹逸满脑子都乱得嗡嗡响，直到手被握住了，才发觉视线里这个垂头沉默的人影总算动了一下。

　　然后缓慢地，像热血重新在冰冷的躯壳里流动起来似地，简执圈住尹逸，把额头贴在他身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尹逸回应了这个拥抱，并抬手在对方背上抚了两下。他已经分不清这是在安慰简执，还是安慰自己。

　　“简希说的那些话，是她不懂事，你别往心里去。”

　　简执闷着的声音从他臂弯里传出来，一线似是而非的温暖藏在低哑嗓音的深处，尹逸不知该说什么好，点完头才反应过来人家看不到，又补了一声“嗯”。

　　“今天真的累……”

　　尹逸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我做了手擀面，你……”

　　“没胃口。”

　　“那生日礼物……”

　　简执话都不想说了，直接在他怀里摇了摇头。

　　一个糟心的生日，就这样静默地拉上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