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42、第十四章 云深

　　简执生日的第二天，尹逸七点就要到片场，闹钟设的是五点半。

　　简希走后，简执手里又来了个需要长谈的电话，熬到一点多才躺下。他显然是心事太重，上半夜翻来覆去，下半夜才勉强消停。尹逸惦记着最好手机刚开始震就按掉，省得吵醒枕边人，谁知老想着不能睡熟，不能睡熟，一时清醒一时迷糊的，恰好在快天亮时睡得最熟。

　　所以五点半，狂震的手机是简执伸手到枕头底下摸出来的，尹逸也是他晃醒的。

　　简执事先不知道会有闹钟这回事，尹逸一睁眼，正撞上他一脸的不耐烦。这样的简二公子鲜为人知，却让尹逸隐约觉得，这比平时温和有礼的那副样子要离自己近得多。

　　真实不一定是令人愉快，但真实就是真实。

　　“不好意思，下回要早起的话，我就去别的房间睡。”

　　简执顶着一头鸟窝似的乱发，把被子团起来捂到自己脸上，闷在里头点一点头。尹逸把床头灯调得极暗，几乎是摸黑拿了几件东西，扭头想吻一下简执再出门，可对方已经蒙着头栽回枕头里了，也只好作罢。

　　谁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从这天一早开始的低气压，尹逸并没放在心上。毕竟楚令仪主导的片场里，每天的工作都不可能轻松。自他每日踏进那一团忙碌的第一秒起，良莠的魔法就会自动起效，把所有人都笼进故事的罩子里，不再执迷于各自生活的琐碎。

　　蒋陌所在的工作室得知蒋陌像疯狗一样，连楚令仪都喷了一通之后，负责人赶到片场来，诚惶诚恐地表示歉意。楚令仪正经事还忙不过来，对在负责人面前摆架子毫无兴趣，只摆摆手说懒得计较。

　　又过了几天，工作室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总算让蒋陌回了一个电话过来。

　　这个对话发生在午饭时间，除了还在忙的，大多数演职人员正围在一起吃外卖。助理把手机递过来，楚令仪被一圈小板凳堵在中间，不方便往哪儿回避，也就这么接了。

　　那头听上去精神还算正常，楚令仪等他说完敷衍了事的道歉，就直接开始重申自己的修改意见。

　　在场的人中，就数尹逸坐得离她最近。

　　被害妄想症一旦患上，经年累月都好不了。尹逸一听见那个声线，家乡空气里散不尽的粉灰就立刻弥漫了视野，整个人进入机械的咀嚼状态，根本尝不出菜和饭是什么味道。

　　虹姨大得令人生畏的肚皮，蒋陌在黑乎乎的灶台前忙碌的背影，蒋叔梗着脖子嚎叫自己不能下岗，还有自己亲妈永远离不开的那根输氧管。

　　好热闹的一幅人间世。

　　“……舍不得全删了，又不敢全拍出来，你到底希望我怎么改？”

　　楚令仪顿了一会儿，把筷子放下了：“我以为这个度，你能把握好。”

　　正常不过三秒钟，蒋陌毫不犹豫：“哼，你非要叫我改，你自己都说不清度在哪儿，我怎么把握？”

　　“我想要的效果，是观众能产生这方面的猜测，但不能确定。”

　　蒋陌冷哼一声，半天没开腔。

　　他思考的时候喜欢没完没了地啃指甲，总把边缘啃得坑坑洼洼。梁玳瑁正在另一侧试图给自己说个什么完全不好笑的笑话，尹逸在她叽叽喳喳的声音里，艰难地，缓慢地，把蒋陌啃指甲的图景从自己脑海里擦掉。

　　这些日子以来，梁玳瑁飞速适应了自己的新工种。尹逸忙着的时候她满场找人闲聊，尹逸歇着了她就跟一只蜜蜂围着花似的，一边嗡嗡地问这个问那个，一边把他当生活不能自理一样照顾着。

　　她实在太聒噪，尹逸生性不喜欢嘈杂的环境，吃饭的时候与其聊天，私心觉得还不如在心里再过过台词。但从这一刻起，他开始感谢钟庆选人的眼光。

　　名为“蒋陌”的、冰冷的潮水总能轻易淹没他，现实反而会失真，像泡在一个被人捧着走的鱼缸里，晃得令他迷惘又反胃。还好有玳瑁不明所以的笑声在旁，他才能说服自己，生活尚有温度，不至于一个浪头过来，一切就前功尽弃。

　　傻姑娘，讲笑话给别人听，倒把自己讲笑了，还东倒西歪的，饮料都差点碰倒。

　　尹逸赶在惨剧发生前，伸手稳住了轻飘飘的杯子。

　　梁玳瑁的笑声戛然而止，然后莫名其妙地，逐渐开始脸红：“你怎么都不笑啊。”

　　“你是不是傻。”尹逸侧过脸看她，这下真没忍住，笑意从眼底蔓延到唇边：“好好吃饭，不用担心我……我只是在背台词，没有心情不好。”

　　玳瑁跟梦游似地：“诶呀你好甜。”

　　这哪是助理该说的话，分明一个混进场的小粉丝口吻。一圈人都笑喷了，尹逸噙着笑，只当没听见她犯花痴。

　　他能猜到，在梁玳瑁眼里，在满场同事们的眼里，他正是最好的时候：年轻，又不过分年轻；急迫，但并不显得激进。像他这样的“新星”，不同于纯靠一张脸的小朋友们，天然就带着一股厚积薄发的笃定，能让身边人也渐渐生出不一样的期待来，像是有幸传阅一本传奇的序章。

　　可他们不知道，他们无从得知，传奇先生如今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赢得一口氧气。

　　在蒋陌存在的世界里，他无法呼吸。

　　借着这一通笑闹的烟火味道，尹逸强迫自己定下神来，终于透过一口气。救命稻草，不过如此。然后再转头去看，楚令仪的电话果然已经打完了，正抬起头，含了一点微笑往自己这边望过来。

　　尹逸高高提起的心，至此才算轻轻放下。

　　然后又等了半个多月，蒋陌拿出了一版修改稿。疯狗之所以疯了这些年还活得好好的，果然还是有些本事。楚导花了一晚上看完了蒋陌的东西，很快让人转告工作室，她基本满意。

　　后来根据这一稿再拍下去，到快收尾的阶段，其中又出现了几处需要商榷的细节。助理再去找工作室，负责人又苦哈哈地表示联系不上蒋陌，而且都不是打过去不接，是索性长期关机。

　　楚令仪听完汇报，亲自做主修改了这些细节，往后再也没提起过要找蒋陌。

　　……

　　第一季最后一集，付伟为了住得离公司更近，决定从家里搬出去。送别是所有中国父母都看重的场合，家里认认真真做了一大桌菜，本想回来拿了东西马上走，付伟这一推门，倒在饭菜的香气中愣在当场。

　　付爸爸向来不大会说场面话，只会频频举杯，用行动表达自己的欣慰。付妈妈备的都是付伟爱吃的菜，尤其一道昂刺鱼烧豆腐，正是付伟幼时来到这个家里，坐在这张桌上尝过的第一道菜。

　　他亲爸对鱼过敏，亲妈就几乎没在他原来那个家里做过鱼，那个年纪的付伟在餐桌上看到了新鲜玩意儿，一时连哭都忘了。那个时候的付家夫妇也跟今天似的，就这么慈和地、宽容地笑着，好像他这个并不血脉相连的孩子，也一样是他们捧在心尖的珍宝。

　　这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唯独付光不在，一家人不算齐全。

　　直到最后的最后，付伟再三说了不用再送，他搬出去了也会每周都回来，付正和爸妈都被他劝回去了，付光才在巷口的暗处现身。

　　付伟用余光捕捉到她的身影，拖着行李箱停在了原地。付光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付伟始终只是站在那儿，没有朝她的方向回过头来。

　　这个巷子里，他们是兄妹。他们也只能是兄妹。

　　付光不该用这样的眼神目送自己，所以付伟能给她的全部回应，也只能是止步不前。

　　刚才是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付正避过父母，从家里追出来看，正撞上眼前这含义暧昧的一幕。他并不出声，只走到付光身后，轻轻握住她的手臂往后拉了一下。

　　付光用力甩开，付正就再握上去。亲姐弟在方寸之地无声地争执起来，半刻之后，付光再抬起头来，付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付正终于打破今夜的沉默：“姐，跟我回去吧。”

　　付光最后一次，依然执拗地，甩开了他的手。

　　尹逸和柯一维这一场对手戏，演到这里，已是第五遍结束。陈韧很快从布景的转角处折回来，眉宇间也满是疲倦。他先跟他们两个对了个眼神，然后小心翼翼地，一起扭头往楚令仪那边看过去。

　　这都快杀青了，主演们的默契程度是目前为止的最佳状态，谁知这一天的这场戏竟如此艰难。尹逸的部分没什么可说的，柯一维和陈韧这两个角色的纠葛在这一幕需要一锤定音，于是格外重要。这一遍一遍地顺下来，三个人都清楚表演本身没有差错，那——

　　也只能是楚令仪还没下定决心了。

　　一个人独断专行惯了，偶有犹豫，只要她自己不开口，还真没人敢出头在她面前挑明。三个人这一望，看见的还是楚导一脸的不置可否，心知还是没过关，只好打起精神，默默再酝酿情绪。

　　“来，喝水。”事态特殊，楚令仪亲自拎了几瓶水过来，一一递给他们：“都辛苦了……这一场，你们怎么看？”

　　尹逸知道跟自己关系不大，自觉地没搭腔。

　　柯一维可能是真渴了，拧开瓶盖就毫无形象地猛灌。看着一个脸上有全妆的女演员，用这种姿势喝水，也算是很难得的体验。没过几秒钟，陈韧和尹逸就都笑了。

　　阴云密布的氛围好歹有了一抹亮色。

　　趁着大家都笑意未尽，陈韧抓住机会开了口：“我觉得，就刚这个剧情，其实没法中庸。”

　　楚令仪淡淡瞥了他一眼：“那你说，怎么个不中庸才好？”

　　这口气不善，尹逸有点担心，就着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仰起头来给柯一维递眼色，让她赶紧地插嘴劝一劝。

　　不料陈韧大概是累昏头，如吃了熊心豹子胆：“刚才我们把各种路数都试过了，要不……大家一起看看，挑一个？”

　　一时间没人敢说话，气压低得天阴欲雨。柯一维愣愣地，也不知道停，傻了似地把一瓶水喝了大半，还是尹逸伸手碰了她一下，她才突然回过神来，被呛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楚令仪冷得要掉冰渣的脸上，依然没多少表情，却奇迹般地，冲他们慢慢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