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54、第十八章 人间

　　一家人，至亲至疏，有些话是不好直说的。但简执一直以为，自己和简希的默契早已超越了说与不说。

　　简家家门里，为了钱也好，为了执念也罢，每个人都活得古怪。简执自觉跟他们都不一样，也认简希是第二个还算清醒的人，就为这个，他和这个异母妹妹仿佛是天然的盟友。

　　他没想到，有一天，她也会让他彻底看不懂。

　　这天上午，他起晚了，快中午才进办公室。刚坐下，纪风宁就打了电话过来，口气小心翼翼地，一听就是没好事。

　　简执刚在大堂遇见过她，所以就问，有什么是不能上个楼，当面说的。

　　纪风宁答，现场已经炸了，她走不开。

　　简执听到炸了这两个字，当时就是一阵心累。

　　那一头确实人声鼎沸，纪风宁的脚步声渐渐避开喧嚣，到了稍安静一些的地方，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老板，你答应我，一定要冷静。

　　简老板用沉默表达了自己耐心有限。

　　“就刚才，陈韧在公司的内景棚，向简希求婚。简希答应了。”

　　“……”家里人人都是事儿精，简执的下句话已经修炼成条件反射：“多少人看见了？”

　　简希从门口杀进来，劈手抢了他的手机按挂机，然后直勾勾地盯着他：“全都看见了。”

　　神仙打架，凡人秘书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探头探脑，但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简执本来都亲自起身了，正巧跟秘书对上眼神，姑娘心领神会，赶紧扭着脸，一边避免直视简希，一边艰难地够到门把手，替这两位神仙把门给关了。

　　简执暗自定一定神，打量着简希的趾高气扬，慢慢地问：“你吃错药了？”

　　“我都想好了，今天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答应什么？你爸在医院，你妈在家，他们答应就行，你冲我耍什么小姐脾气？”

　　一般这个程度的杀伤力，对付她就绰绰有余了，可今天对简希来说非比寻常。简执眼睁睁看着她眼睛里的光越来越亮，心头跟着一截一截往下沉。

　　比起简持，其实还是她长得更像大太太。试管也是亲生的，用得还是简盛丰与大太太的遗传因子，她打定主意要做什么事的时候，绷紧的下颌线条实在像极了她亲妈。

　　简执觉得自己胃酸都有点要往上涌的意思。

　　“我不是要你答应这个。我是说，你必须答应一会儿陪我去见我妈，通知她这件事。”

　　这下是真的烧到喉咙里来了，简执咽下一口酸水：“陈韧呢？他怎么不陪你去？”

　　简希豪迈地一挥手：“他不能去，我妈非杀了他不可。陈韧也算你的熟人，你陪我回去说，至少说明你是认可陈韧这个人的……”

　　“你等等，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嗯？”

　　“你是认真的吗？”

　　“是，我要跟他结婚，我已经决定了。”

　　简执只好撑着办公桌站起来，尽量平静地对她说：“好，这是你的事，我不干涉。但陈韧这个人，我不熟，我就算认可他，认的也是业务能力，不是别的。你自己做的决定，接下来的事，你自己承担。”

　　简希居然笑了，一面笑还一面在沙发上落了座，施施然发问：“你觉得，陈韧到底哪里不好？”

　　看来是有备而来，简执喝口水镇住要造反的胃，略一思索，还是觉得这会儿不是跟她斗嘴的时候。这事从头到尾，算是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的，他总得尽到家人的责任，好好与她谈一谈。

　　“他也没有哪里不好，只是很普通。想红的艺人太多了，往上爬的机会又太少，你喜欢他的脸，成天在他身边晃，他当然要抓住你。这是功利，不是感情。”

　　简希依然在对他笑：“这就是我跟你不同的地方。你看不上功利，可我觉得，只要他让我高兴就行，我不管他是为了什么。”

　　外面阳光璀璨，透过玻璃洒了一地，简执心里却没有丝毫敞亮。他只觉得疲惫，并且发冷。

　　“他给我买的求婚戒指，花了他两年的收入，我觉得有这份心就很好，我很感动。”

　　扬起的手背上闪着一枚不大不小的钻戒，别的不说，就是自己这些年给她随手买的生日礼物，也有好几件比这珍贵的。简执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又叹一口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这东西不值钱，还有陈韧攀上我们家，将来不知能占多少个钻戒的便宜，是吗？”简希收回自己的手，眯起眼看那颗小石头折射出的光：“我以前也这么想，所以读书的时候谈的那几个，人家一认真我就叫停，就怕人家是冲着钱。可是这样太累了，简执，我们这样的人，也许只有难得糊涂才能得到别人的真心，你不觉得吗？”

　　简执眉头紧锁：“你在高处，他在低处，有什么是你看不清的？然后呢，还怎么糊涂？”

　　“糊涂不是装傻，是放过自己。简家人个个愁眉苦脸，我不想活得跟你们一样……”

　　“你只顾眼前高兴，如果陈韧真是个只想攀高枝的，你……”

　　他是怎么打断简希的，简希也怎么还回来：“有你在，有简持在，难道还镇不住他一个外人。你们都跟我说过，不指望我给家里帮忙，只要我自己乐意，想做什么都可以。怎么，现在事到临头，说话又不算话了？”

　　到底是亲兄妹，简执其实就是这么想的，劝得住她最好，要是劝不住，也只好由她去，自己捏紧了陈韧的经纪约给她兜底算了。

　　他一径沉默，简希的咄咄逼人也挂不住了，过了一会儿，终于放低姿态，说出几句实话。

　　“真心这玩意，只要此时此刻是真，也就够了，谁说得清以后呢。”

　　“爸一辈子自认为理性，事事都要算准，最后落得这个样子，你说他开心过一天吗？我真的看着都累，哥，我想换个活法……你让我试试，万一行得通呢。”

　　简执半天没出声，简希摸不清她到底肯不肯帮自己，眼看着脸色就有些发白，再抬眼看向他时，那倔强里就慢慢浮起几分委屈。

　　哦，这是快哭了。

　　简执胡乱抽了几张纸巾要递给她，被她气哼哼地挥手甩开。

　　“你干嘛？我没哭。”

　　简执看着她分明开始泛红的眼圈，逐渐感到一丝荒唐。

　　她长大了，想嫁人了，应该是喜事，何必一开头就非要搞成这样。

　　人这一生，能有几件一腔孤勇的事。况且她说的也没错，感情只能冷暖自知，她自己能当真一天，就是一天的幸福时光。

　　真心与否，本来也不是非黑即白的事情，现在她以为的幸福已经近在咫尺，她想伸手摸一摸而已。

　　每一个人……都应当有这样的自由吧。

　　内心松动的这一刻，简执莫名想起了尹逸。

　　尹逸鼓起勇气，想要跟我剖白真心的时候，应该也曾经忐忑，曾经委屈吧。

　　可哪怕命运的苦涩是一把刀，他也会一声不吭地独自咽下去。尹逸就是这样的性格，从来不见他抱怨一句，但凡开口，总是硬撑。

　　当他终于力不能及，在蒋陌那件事上分崩离析的时候，我是怎么做的呢。

　　简执替简希拉开车门，打算陪着她一起回家摊牌的时候，心里依然在走马灯似地回溯有关尹逸的一切。

　　简希一路都是要哭不哭的样子，他只好又在车上到处找纸巾，依旧送到她手里。这回好歹是接过去了，没再使性子往地上扔。

　　哦，我当时戳穿了他。

　　我亲口，当面对他说：我知道你很难，但这世上没人容易。你想要的太多了。

　　简执低下头，望着简希微微颤抖的发顶，有些怔忪地想——

　　他予我一颗真心，原来这就是我给他的回答。

　　你想要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