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55、2

　　简希和简执一起往回赶的时候，简持并不知道这一天里的荒唐，居然还有第二波正在路上。

　　二太太应亭来得突然，她上门之前，简大太太正在听什么大师的讲经音频。随后两位女士的交流歇斯底里，佛经精讲没人想着去关，直到这会儿，还在整个客厅里荡悠悠。

　　简持游魂似地站起来，绕了一圈，没找到声音是从哪个机器来的，又飘回沙发里坐下，依旧是先前的姿势。

　　大师有些闽南口音，语调绵软又迂回，能在红尘中生慈悲。

　　“世人执着的一切实相，都是梦幻泡影，早一点看穿呢，才能早得自在……”

　　人在局中，执迷不悟也有惯性，看不穿就只能不自在。

　　简盛丰这一躺下，大太太面上淡淡的，但简持能看得出，她其实很高兴。最近她兴冲冲地，拿程荻的事作由头，四处找人把火往简氏娱乐上引，简持早就知道，也觉得不妥，但这些年来，她难得有如此精神的模样，他又不忍心下手阻拦。

　　谁知这事辗转被二太太得知，一气之下找上门来，出手就是一桩陈年旧事。

　　原来大房这些年以为的，狐狸精勾引有妇之夫，从头到尾都是误会。

　　梦幻泡影，可不是么，恨应亭恨得多起劲，跟人家抢了一辈子男人，结果几十年结发夫妻的真相，是这个男人根本不喜欢女人。

　　“世上一切事物呢，都是空幻的，凡是你能看到的实相，实则都是非相。”

　　简盛丰婚前那个恋人，不是应亭，是她哥哥应许。

　　当年是简盛丰一头要攀附高门，一头想和初恋情人藕断丝连，后来应家正巧在他订婚前后破产。应许本来就生着病，每月药费不菲，心灰意冷加上不愿拖累家人，病情反复，竟然就此过世。

　　简盛丰这时向应家提出，作为“应许生前最好的朋友”，他会承担一部分他们的债务，并迎娶应亭，“代应许照顾好妹妹”。应家不仅破产，而且债台高筑，当即一口答应。

　　应亭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哥哥有个好朋友，常在家里出入，少女情怀有过几分萌动，本是人之常情。他提出尽快结婚，应家以为这是他真心喜欢女儿的诚意，即使日子催得急，也没有怀疑过他的用意。

　　以简盛丰的精明，两头欺瞒，想来不难。最后应亭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先和他办了注册手续，然后他设法把大太太那边安排成先办婚礼再领证，大宴宾客后才告知，正室名声已经给她，将来也不会收回，但合法妻子另有其人，他已经和人家领过证，会择日再办一次酒，对外宣布那是二房太太。

　　大太太年轻时比如今更好面子，婚后丈夫变心，总好过承认她自己被人哄骗，结了个假婚。当时她家里已经开始教导简盛丰如何管理公司，俨然认定了继承人的姿态，她权衡之后，只能自吞苦果。

　　豪门贵女尚不能与他撕破脸，应亭家里早已走投无路，发现被骗，更没有底气大闹，只好闭着眼睛过下去。

　　简持在一旁听完全场，整个脑子几乎是木的。

　　简盛丰娶大太太，是为了家产，娶二太太，是为了她跟应许有七八分相似的脸。

　　故事何其荒谬，但更荒谬的，是他心里没有一点怀疑，立刻就全信了。

　　自己父亲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应亭女士说的每一个字，都与他认识的简盛丰严丝合缝，一听就是实情。

　　原来他手把手教给自己的，兵不厌诈，早几十年就在自家人身上用过了。

　　老爷子一生左拥右抱，说起平衡术，总是得意非常。原来这么多年，只有他一个人活出了真我，别人都在演他写好的剧本。然后他这一松手，一家人都从角色里解脱出来，回头才发觉，简直谁也不认识谁，一打交道，全是惊喜。

　　比如简持就从不知道，自己这个小妈是如此厉害的人物。

　　一看是他开的门，应亭张口就是你让开，我找你妈。简持见惯了她沉默温柔的样子，一愣神的工夫，人家只费了三五句话的口舌，就替简盛丰出了柜，把当年事扒个底朝天。

　　大太太当场就站不稳，他把人扶住，送进卧室歇息，然后她非要简持出去，换应亭进房间，只说“我要和她单独谈谈”。

　　一谈就是十来分钟，二太太后来一声不吭，开门就走了。简持见亲妈脸色灰败地坐在床上，并没有寻死觅活的意思，也就退到客厅里守着，没再打扰。

　　事实上，他自己也很需要缓一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简持实在听不下去，再次起身，把客厅四下翻了个遍，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一个小音响。慈悲为怀刚熄了火，身后大门的门铃又是叮咚一声。

　　他以为二太太又回来了，几乎是屏息静气地去开门。

　　简希顶着一双一看就刚哭过的红眼睛，气势汹汹地往他面前站定：“哥，我来通知你一件事。陈韧刚跟我求婚，我答应了。”

　　“……”

　　这丫头疯了，一定是疯了。简持觉得自己两个太阳穴之间又开始嗡嗡响，下意识地伸手把她扒开，去找她身后简执的视线。

　　简执难得主动跟他说话：“她是在我那儿认识的陈韧，我觉得你们反正要找我，不如我自己跟着来。”

　　简持定一定神，艰难地开口：“你妈……”

　　一记眼刀飞过来，是吃里扒外的简希：“你怎么骂人呢！简执是陪我来的，你骂他就是骂我！”

　　简持又把她往旁边推了一把，依旧看向简执：“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妈刚才来过了。她给我妈和我，讲了一个，很离奇的故事，是……是关于简盛丰和……你舅舅。”

　　简希僵成了一座雕塑。

　　“哦，你们终于知道了。”

　　简持用活见鬼的表情，盯着简执的一举一动。

　　简执垂下眼，莫名地噙着一丝笑意：“那结婚证的事，你也知道了？”

　　没人说得出话来，但此时此刻，也没人真的需要答案。死一般的寂静就是答案。

　　“非婚生子也有继承权，你慌什么。”

　　“我没想这个，我的意思是，你一直都知道，其实你妈和你爸，是因为你舅舅……”

　　简执微笑着回答：“我妈早就告诉我了，她怎么能一个人恶心呢。她还说，简盛丰对我比对你好，都是因为我看上去，长得像我舅舅和他亲生的。”

　　耳边全是自己牙床打架的声音，简持觉得自己也快疯了：“两个男人，怎么可能有亲生的……”

　　“所以他找了我妈，这样就能生出又像初恋，又像他自己的孩子了。这个脑回路，是不是听着就非常地，简盛丰？”

　　这事越是细想，越是一言难尽。简持的脸色一秒比一秒难看，过了好久，才徒劳地张了张嘴，然后又悻然闭上。

　　两兄弟忙着核对鬼故事的细节，谁都没注意到，简希无声无息地越过他们，已经进了卧室。

　　然后她又走出来，满脸都是奇异的、摇摇欲坠的迷茫，手指着床的方向，指尖抖得完全控制不住。

　　“你们，你们来看看，妈是不是……中风了？”

　　简持转身就往里跑，几步赶到床边，发现亲妈一道口水正从歪斜的嘴角溢出来，有那么几秒钟，自己的眼前都有点发黑。

　　医院一向是简执更熟，他联系急救车的时候，那边多说了一句“院里正好有事要和两位简先生沟通，一会儿请在急诊稍候”。

　　生死病痛面前，三个人都默契地保持沉默。一路把大太太护送到急诊门口，简盛丰病房那边的护士已经站在一边等，于是他们留下简希守在原处，一前一后跟着护士往主治医师的办公室去。

　　他们在一楼上的电梯要去四楼，到了三楼影像医学，电梯停下开门，有护工推进来一个老太太，望之五官有些不大自然，神情也木讷。空间有限，轮椅的脚踏板不慎撞到简持的小腿，护工连声说抱歉，老太太本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简持眼里黯淡得很，低声应了没关系。

　　“也许是好消息。”

　　狭长的走廊里，简持心里还在想刚才的老人，简执的声音忽地从身后冒出来，他被吓得肩头一抖。

　　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句宽慰，他神色复杂地回过头，简执却没有与他对视，只从后面走到他身前，先他一步进了主治办公室。

　　果然是好消息。医生说，简盛丰各项指标都稳定下来，算是脱离生命危险了，但什么时候清醒很难说，“希望家属抱有合理的期望值”。

　　简而言之，他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简家从此多了一个植物人。

　　简持一时不知应该作何反应，倒是简执还算正常，说了些必要的场面话，问过之后的床位安排和护理须知，像个最称职的病人家属那样，跟医生握手道谢。

　　哦，他又不死了。可是一家人为了争产也好，旧怨也罢，脸面已经撕破。

　　原来鸡飞狗跳，最后跳成一个笑话。

　　简持在这一天里，已经屡次信息过载，巨大的荒谬感罩在身上，整个人都有点转不动的趋势。他跟着简执慢慢下楼，看着他去急诊室又转了一圈，叮嘱简希几句，然后扭头要走。

　　这幅事事周全的模样，此刻看起来实在有些恐怖。简持送他到医院大门，终于还是问：“你……没事吧？”

　　“没事。我先走了，你妈一会儿如果醒了，应该不想看见我。”

　　“等等，简执，你……”对上他的眼神，简持本能地心里发毛：“你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简执点了个头：“你跟简希说一声，没什么事，最近就别找我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熟悉的语气和措辞，是简执一贯的样子，但简持总觉得，他有什么地方非常不对劲。

　　两人在路边立定，简执毫不犹豫，随手打了车就走。简持面无表情地站着，目送他从家务事里落荒而逃，直到车都看不见了，才渐渐叹出一口气来。

　　医院高耸的建筑群在斜阳里伫立，恢弘的影子像一张吃人的嘴。简持转过身，形单影只地往回走，自觉眼睛里有点痒，伸手一抹，却没有半分潮湿。

　　他停下脚步，手插在口袋里，面朝急诊大楼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一步一步，依旧是走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