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人》万川之月

56、3

　　田园真人秀进展顺利，中间没有拍摄日程的时候，尹逸还跟着良莠剧组一起跑了不少商务，一眨眼就是一个多月的时间，期间几乎没有一天的空闲。

　　又是一天到夜深了才收工，钟庆说去联系能出长途的司机，连夜开车送他回真人秀那边。尹逸坐在车里等，人倦得眼皮直往下落，稀里糊涂就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从外面敲车窗玻璃，还碰巧敲的是他靠着的那一块。

　　尹逸猛然惊醒，一手草草抹一把脸，一手摸索着确认了车门确实锁了，这才仔细往窗外看去。
　　苏安霓的脸隔着一层玻璃，正怼在他眼前。妆都没卸干净，十分吓人。

　　“看什么看，不认识啊？开门。”

　　她还欠真人秀节目组一个本季嘉宾送祝福的短片，就定在明天最后一期结束之后录，所以正好跟尹逸同行。

　　“……大半夜的，你要吓死我。”

　　尹逸一边说，一边往里挪让出位置。苏安霓弯腰钻进车里，动作简单粗暴，车门正好夹住裙角。尹逸想提醒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她自己伸手一扯，没轻没重地，衣料直接就撕了个口子。

　　尹逸忍不住笑：“苏大小姐上了我的车，妆也花了，裙子也撕了，这算什么新闻，嗯？”

　　她最近除了商务，别的时间都在家陪父母，这事除了她自己知道，也就告诉了经纪人和尹逸。她家家境摆在那里，又是最近才和家里和解，这一声大小姐是在调侃什么，苏安霓心里自然清楚。

　　“啊你可闭嘴吧，就你话多。”好歹是个女的，听说妆花了哪有不当回事的，她一边摸出随身镜来打量自己，一边漫不经心道：“你那种地节目完了以后，你有什么安排？”

　　“没了。我也得喘口气吧，这都多久了，我一天都没歇过。”

　　“我问的就是你去哪儿歇。我也想找个地方玩两天，跟你一起？”

　　尹逸沉吟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我要去看看我妈和蒋叔。疗养院离那边不远，开过去一个小时吧。”

　　苏安霓慢慢收了笑意，镜子也放下来：“要不我陪你一起去？我记得你以前提过，现在还需要吗？”

　　很久很久以前，尹逸、蒋陌、苏安霓和胡娇四个人合租的时候，尹逸确实开过这个玩笑，说要麻烦她或者胡娇陪着一起，去二老面前演个戏。

　　是啊，以前提过。

　　“你家那些乱糟糟的，以后还是别让简执沾上比较好。”见他不出声，苏安霓自顾自往下说：“那你不如带个女的去转一圈，把谎编圆了，就说你自己有打算。反正老人以后都住那边了，不至于穿帮，就露个面，胡扯几句的事，也不麻烦。”

　　尹逸累得很，甚至懒得看她，只歪了下头，又倚在另一边的车窗上。

　　“这跟简执有什么关系。”

　　苏安霓嗤地一笑：“我说了这么一大段，你只听得见简执两个字，这叫没关系？”

　　车里又是好一阵沉默。大小姐脾气急，渐渐又开始不耐烦。

　　尹逸看她好像是要摸包烟出来的意思，不得不张嘴：“别在我车里抽……那个，是不是，不大合适。如果我妈当真了，问你要联系方式，打算跟你常来往，怎么办？”

　　苏安霓报以关怀弱智的目光。

　　“我就说，我和你还没确定关系，我还不算你女朋友，我害羞。等我们正式在一起了，再让你给阿姨报喜，然后我再跟阿姨常联系。”

　　好一个出口成章，尹逸让她说得有点发懵。直到第二天工作结束了，两人单独驱车往疗养院去的路上，他依然没捋顺，自己到底该不该让亲妈见这么一个女骗子。

　　“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我能演得了电视剧，骗不了你妈？”

　　尹逸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捏紧了片刻，又松开：“哦，你也知道那是电视剧。”

　　苏安霓气得想笑：“电视剧里，我跟你不也暧昧吗，全国人民都信了呀。你觉得，你们家老太太，比十好几亿人都精明？”

　　车停了，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她：“就这儿，到了。你确定吗？这是不是有点……”

　　苏安霓受够了他这个样子，一路挽着他的臂弯就直接往里走。

　　在片场形成的条件反射，只要她一凑近，尹逸就想用余光找机位。苏安霓笑眯眯地掐他一下，掺着威胁的视线与他一触即收。

　　“干嘛呀你，来看妈你紧张什么。”

　　尹逸只好收敛心神，全当又开机了。

　　这地方很偏，却造得极用心，尹逸不仅砸够了钱，还辗转找了好几层关系，才把二老送进来。两人并肩走了没几步，办完探访手续再一转弯，眼前就是成片的深浅绿意。

　　庭院疏阔，树木错落有致，日光奢侈地洒了一地，老人们或三五成群，聊天打牌，或由护工推着轮椅，悠悠地遛弯。一切井井有条，只有一个蹲在草地上，用手指挖草皮的老头格外显眼。

　　一旁有护工陪着，一脸想劝又不知如何开口的表情，还有一个自己推着可移动制氧机的老太太，满头银发，颤颤巍巍，倒是见怪不怪只管坐着。

　　上回送他们来，这头发还只是花白。尹逸喉咙里忽地哽了一下，再出声时就有点哑了：“妈。”

　　苏安霓马上松开他，快步迎上去，在老太太膝前蹲下，然后仰头笑成一朵花：“阿姨好。”

　　尹逸被她惊出一后背的汗，可站得这样近，他能看得很清楚，母亲眼里分明有惊喜在绽放。

　　他心头顿时又冷又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不是，跟我们尹逸一起演戏的那个孩子吗，是……是叫？”

　　尹逸只好硬着头皮：“苏安霓。”

　　“阿姨叫我安霓就行。”她回头嗔他一眼，眉梢眼角还真有几分柔软：“什么呀你，连名带姓的。”

　　谁能想得到，黄长直毕生最佳演技，居然浪费在这个没人在拍的场合。尹逸赶紧低头咳嗽两声，勉强遮住自己的笑意，然后再抬头一看，老太太已经高高兴兴地握住了苏安霓的手。

　　“诶呀，孩子，你和我们家尹逸这是……”

　　这里不对外接待，全是私人委托送过来的老人，院里的工作人员自然都受过叮嘱，不至于全围过来八卦。可这出戏码太过经典，听上只言片语也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尹逸递了个警告的眼神给苏安霓，她立刻懂了，探手就把老太太的制氧机接过去。

　　“阿姨，我们去那边说。你看这帮人，耳朵都竖起来了……是吧，咱们家的事，还是小心点。”

　　听到这句咱们家，老太太笑得整张脸都在发光，还主动摆手让尹逸不要跟上来。

　　他只好目送她们慢慢往花园另一头，人少点的地方去，然后回过身来，向护工问起老爷子的情况。

　　“……不太好，越来越糊涂。”

　　里面的衣服单薄，他又不肯好好穿外套，胳膊没套进袖子里，只松垮地披着，护工只能紧跟着给他往肩头拉。尹逸想帮一把，眼看护工的动作比自己熟练太多，也就作罢。

　　无论别人在做什么，老头眼里好像只看得见眼前这截草皮，用手指刨得一塌糊涂不算，还在念叨“你们给我藏哪儿了”。

　　尹逸皱着眉，也蹲下来陪着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个所以然。

　　“这才多长时间，怎么我看着，比上回见他要差很多？”

　　护工的注意力全在那件外套上，头也不抬地答：“阿茨海默就是这样的，一开始进展慢，后来会加快。你可以试一试，看他记不记得你。”

　　尹逸尽量放轻了动作，握住他瘦削的肩头，让他正脸对着自己：“……蒋叔？我来看你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老爷子忽然咧嘴乐了，嘴里只剩一半牙，还有一半是牙床，粉红的，有些萎缩。

　　“小陌，我认得，你是小陌。”

　　尹逸一时怔忪，仰头去找护工的眼神，正好人家走开去拿毛巾，并没理他。

　　“我孙子，小陌还带着我孙子一起来的。”

　　没等尹逸想明白，老爷子猛地一下站直了，要不是他躲得快，差点把他撞出鼻血来。

　　“我孙子呢？你们把我孙子藏哪儿去了？我要见我孙子……”

　　一面说着，病人就一面抖着身子摸索起来，两手支着，姿势可笑地胡乱走动，嘴里念个不停，显然是不大认得人的样子。

　　尹逸叹一口气，看着之前专门负责他的护工跟同事交待好，让人贴身看护他，然后又回到自己身边，在长椅上坐定。

　　“先生还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我。蒋老爷子最近都这样，不用太担心。上个月有位蒋先生来过，我们看了身份证，确实是本人，老太太也认识他，我们就让他带着孩子一起探视了，聊了好一会儿呢。”

　　“……”苏安霓陪着老太太坐在一颗繁茂的花树下，说得正投机的样子，尹逸看了一会儿，又转过脸来：“蒋陌，一个人带着孩子来的？”

　　“是啊，孩子挺小的，看着还不到一岁，只有爸爸带着来，是有点奇怪。”

　　何止是奇怪。虹姨虽然走了，孩子总还有别的家人，怎么会让蒋陌带着到处跑。

　　对着一无所知的外人，尹逸也只能继续淡淡地问：“我倒不知道他有小朋友。是他自己跟蒋叔说，那是他孙子？”

　　“老爷子一看见就喊，大孙子来了，蒋先生也没说不是。后来他们走了，老爷子就惦记上了，总到处找，非说谁给他藏起来了。”

　　老人到了这个年纪，又早就确诊，除了找个好机构，请人精心照顾，尹逸自问也做不了更多。分别时，老爷子还是没有一句完整的话，老太太倒是被苏安霓哄得眉开眼笑，也不说让尹逸常来看望他们，只重复了好几遍“你们工作忙，要好好的”。

　　回程路上，还是尹逸开车。离疗养院都有开出去有十来分钟了，他才觉得背上凉透的汗渐渐收了，苏安霓开了半截窗，风是温的，还飘着青草的清香，他也终于闻得到了。

　　“我觉得你妈，没有不信，也没有全信。”

　　不知为什么，尹逸也不意外：“嗯，蒋叔糊涂，她又不糊涂。”

　　“她也没想跟我再联系，也没多问我和你的事，聊的都是场面话。要我说啊，这样就最好，她不打算追着你逼婚什么的，就这么糊弄着吧。”

　　尹逸本想说谢谢，话到嘴边，觉得没必要，又临场改了内容：“你爸妈那边怎么样，你这次回去，跟他们就算和好了？”

　　“谈不上吧，一家人，本来也没多大事……”苏安霓懒懒地望着窗外：“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有胡娇在的时候，我妈老觉得我是被她骗了。现在没她这个人了，我妈反倒问我好几回，好像担心我要孤独终老似的。”

　　尹逸听得出，这声音里是有几分嘲讽的。

　　可世事不就是这样么，中间无论如何惊涛骇浪，最后总是转头空。

　　苏母曾经再怎么厌恶胡娇，恐怕也没到一包老鼠药塞嘴里的地步。连蒋陌都能云淡风轻，带虹姨的孩子来看老父亲了，苏母惦记女儿的前女友也不算离奇。

　　或许是新生命让蒋陌明白了怎么做个人，或许是胡娇离开之后，苏安霓的低落让家人心疼，又想起了人家姑娘有种种好处。人性明暗，周而复始，若有什么故事不是这样结束，那才是离奇。

　　不缺钱，把蒋陌从生活里抹掉，演员这个职业能安稳地做下去，身边还能有一二好友，这就是长久以来，自己所期待的一切。

　　泥沼里终于起高楼，尹逸身在这楼中，心里却没有丝毫欣喜。

　　他只觉得满怀寂寞。

　　苏安霓仿佛会读心，车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她忽然又开金口：“你跟简执那点破事，你能不能不矫情。”

　　“我怎么就……”

　　“你闭嘴。”她少有这样真正坚持的语气：“这世上有一种人，生来在一团糟里长大，没见过什么真心，见了也不敢信，就找遍全天下的理由说服自己，那是假的，不能信，信了可能会死。你说，是不是矫情？”

　　尹逸没接她的话，苏安霓火气上脸，啪的一巴掌拍在仪表盘上：“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我说的是你们两个，矫情到一起去了！”

　　“没你说得这么……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交心根本不是苏安霓的特长，她尴尬地在椅背上换了个坐姿，盯着尹逸的侧脸，一字一句：“要什么答案，人还在一起，每分每秒都是答案。你别等到真错过了，再像我一样……之后的每一天，都觉得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