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如烟》花可

14、织造

　　寒露过后，江南的清晨开始有了凉意。烟雨楼庭院里的那株老树，金黄色的枯叶落了一地，还残留着馥郁的甜香。接连数日的阴雨终于停歇，晨光穿过薄雾，将戏台朱红的栏杆照得发亮，连檐角悬挂的铜铃也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汝嫣推开房门，恰好看见莫萧从院墙外进来，这些日子，莫萧几乎把烟雨楼当成了家，他指导武生们练功，顺便守在戏班周围，如同一只鹰隼，警惕可能的风吹草动。
　　汝嫣说道：“你又来了。”
　　莫萧拍了拍肩上的露水，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说道：“这几日安静得让人不踏实。”
　　确实太安静了，金玉楼的商战被勉强抵挡之后，听雪轩那边竟也无动静。黄公子没有再来“探望”，也没有送来“礼物”，甚至连那个时常出现在戏班门口的随从也不见了踪影。这种反常的平静，像暴风雨来临前沉闷的空气。
　　班主李全召集戏班子众人排练，他脸色比前些日子好了些，但眼里的忧虑并未散去。
　　班主李全说道：“苏州织造府的织造大人要在府中办赏菊宴，特意点名要烟雨楼去唱堂会，剧目是《贵妃醉酒》和《游园惊梦》。”
　　话音刚落，厅内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织造府是朝廷设在江南管理丝绸织造的要害衙门，织造大人更是苏州官眷中的头面人物。能在她府上唱堂会，对戏班来说是难得的机遇，也是重要的认可。
　　秦刚说道：“咱们正需要这样的堂会来提振声威！”
　　班主摇了摇头，神色复杂地说道：“送请柬的人是听雪轩来的。”
　　众人安静下来。
　　顾清抬起眼，清俊的脸上神色平静，说道：“班主的意思是，这场堂会是黄公子的安排？”
　　班主李全说道：“我不敢断定是不是他直接安排，但送请柬的人是他的手下。”
　　汝嫣的心沉了下去，她明白班主李全的顾虑，这看似普通的堂会邀请，很可能又是黄公子布下的一步棋。只是这一次，他不再使用威胁或打压，而是换了体面，也难以拒绝的方式。
　　云裳说道：“那咱们是去还是不去？”
　　顾清说道：“不能不去，织造府的面子，咱们驳不起。况且若真是黄公子的试探，回避反而显得心虚。”
　　莫萧说道：“我陪你们一起去。”
　　班主李全沉吟良久，说道：“只能如此了，顾清负责乐班，汝嫣演杨玉环和杜丽娘，云裳演高力士和春香。秦刚，你挑几个身手好的武生跟着，以防万一。”
　　众人领命散去，各自准备。汝嫣取出那套专演《贵妃醉酒》的宫装，这是班主织造大人以前穿过的，鹅黄色的宫装绣着繁复的凤穿牡丹纹，点翠头面在晨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她轻轻抚过光滑的缎面，心中五味杂陈。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莫萧端着一碗杏仁茶站在门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戏服上，眼神暗了暗。他把杏仁茶递给她，说道：“你要小心。”
　　汝嫣接过温热的茶碗，指尖碰触到他粗粝的手掌，两人都微微一怔。这些日子以来，这种不经意间的触碰越来越多。
　　汝嫣说道：“你也是，织造府不是寻常地方，规矩多，守卫也严。”
　　莫萧说道：“我自有分寸，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这句话他说得平静，却重如千钧。汝嫣看着他坚毅的眉眼，忽然想起现代的莫萧，那个在总是默默守护在她身边的人。两个时空，两个身份，那份守护的心意却从未改变。
　　她忽然很想告诉他一切：关于那场离奇的穿越，关于现代的世界，关于她心中所有的恐惧和迷茫。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现在还不是时候，眼前的危机尚未解除，她不能让他分心。
　　次日，烟雨楼的马车准时停在织造府门前，织造府很气派，青砖高墙，门前的石狮很高，连守门的家丁都神情倨傲。
　　班主李全递上请柬，管家验看后，不紧不慢地引着众人入内。穿过三重仪门，眼前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精巧雅致的江南园林，假山奇石错落有致，曲廊回环连通各处亭台楼阁，秋菊正值盛放，金黄、雪白、淡紫的花朵在阳光下绚烂夺目。
　　戏台设在水榭之上，三面临水，只有一座九曲桥相通。台下已经摆好桌椅，丫鬟们穿梭其间，布置着茶点果品。
　　汝嫣在后台化妆时，透过幕布的缝隙望向台下，来的都是江南里有头有脸的官眷和文人雅士，个个衣饰华贵，谈笑风生。她在人群中寻找着那个身影，黄公子坐在离戏台最近的位置，身旁陪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想必就是织造府的织造大人。
　　他穿着月白暗纹锦袍，外罩鸦青色云纹披风，手中把玩着玉骨摺扇，神情闲适，仿佛真的只是来赏菊听戏的宾客。汝嫣注意到他身后站着两个侍卫模样的人，虽然穿着普通家丁的服饰，但身形挺拔，目光锐利，显然不是寻常仆役。
　　云裳说道：“师妹，该上场了。”
　　锣鼓声响，好戏开场。《贵妃醉酒》是杨玉环失宠后借酒消愁的经典剧目，汝嫣扮演的杨玉环一上场，便赢得满堂喝彩。她状态极好，将贵妃那种从得意到失意，从强颜欢买到真情流露的复杂心境演绎得淋漓尽致。尤其是那段著名的“海岛冰轮初转腾”，唱腔婉转缠绵，身段婀娜多姿，水袖翻飞如蝶舞，看得台下众人如痴如醉。
　　黄公子始终安静地坐着，目光追随着台上汝嫣的身影，手中的摺扇轻敲手心。当汝嫣唱到“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时，他的眼神暗了暗，端起茶杯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一出唱罢，掌声雷动。织造大人连连称赞道：“好！不愧是烟雨楼的台柱子！这杨玉环真是唱到人心里去了！”
　　说完又对黄公子说道：“黄公子好眼光，早前就听你夸赞这位汝嫣姑娘，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黄公子微微一笑，说道：“织造大人过奖了，汝嫣姑娘的才华确实难得。”
　　织造大人特意派人到后台赏了一对赤金镶珍珠的耳坠，班主李全代汝嫣谢过，心中却更加不安，这份赏赐太重了，重得不合常理。
　　稍事休息后，《游园惊梦》开演。汝嫣换上杜丽娘的戏服，那身粉嫩娇俏的装扮让她看起来身材曼妙。当她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台下，正好对上黄公子深邃的眼眸。
　　她仿佛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什么，不是欣赏，不是占有，而是一种深沉的怀念。那种眼神太过复杂，让她心中一惊，险些唱错了拍子，幸好多年练就的功底让她及时稳住了气息。
　　戏毕，织造大人邀戏班众人到正厅用茶。这是极高的礼遇，班主李全不敢推辞，只得带着汝嫣等人前往。
　　正厅布置得极为雅致，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博古架上陈列着各种珍玩。众人落座后，丫鬟奉上香茗，织造大人与班主李全寒暄几句，便将话题转到了黄公子身上。
　　“黄公子博学多才，尤精书画鉴赏。我得了一幅古画，正想请公子品鉴，恰巧顾师傅也在，听说顾师傅家学渊源，对书画也颇有研究。”
　　顾清起身行礼道：“织造大人谬赞，略知皮毛，不敢献丑。”
　　黄公子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说道：“顾师傅过谦了，听雪轩一叙，顾师傅的见解令人印象深刻。既然织造大人提起，不如将那幅画取来，我与顾师傅一同品鉴，也是一桩雅事。”
　　织造大人欣然应允，命丫鬟去取画。不多时，家丁抬着紫檀木画匣进来，小心翼翼地将画取出，在厅中长案上缓缓展开。
　　那是一幅《寒江独钓图》，画上没有题款，只有“烟波客”的朱印。
　　众人围拢观看，织造大人说道：“此画是我从一位落魄书生手中购得，具体年代作者皆不可考。”
　　黄公子走近画前，凝神细观。他的目光从渔翁的蓑衣看到远处的山峦，又从山峦看到那一片留白的江水。他用手指着渔翁手中的钓竿，说道：“此画不简单，这钓竿的笔法，看似随意，实则每一笔的起承转合都暗合书法之道。尤其是这钓线的勾勒，细如发丝，却力透纸背，非有功力不能为。这山石的皴法，兼有荆浩与关仝的雄浑，又带些许米氏云山的意趣。画讲究计白当黑，留白占去画面，却不觉空虚，反让人感到江天辽阔，烟波浩渺。渔翁独坐舟中，钓的不是鱼，是一江寂寞。”
　　织造大人说道：“如此说来，此画当是大家之作？”
　　黄公子说道：“未必是成名大家，但作画之人心性修为极高。此画所用绢素，虽已泛黄，但质地细密，经纬均匀，是前朝宫中专用的澄心堂绢。烟波客的朱印，篆法古拙，印泥色泽沉暗，应是几百年前之物。”
　　他走到画前，指着渔翁蓑衣上一处极淡的墨迹：“此处墨色微微晕开，不是画者失误，而是有意为之。晕开的形状像一朵梅花，前朝曾有位宗室子弟，因避祸隐居江南，自号烟波客。此人擅画，尤精山水，但传世作品极少。据记载，他作画有个习惯，总要在画中暗藏一朵梅花。”
　　厅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个发现惊呆了。织造大人激动地说道：“你是说此画可能是那位烟波客的真迹？”
　　黄公子说道：“不敢妄断，但此画的绢素、笔法、印鉴，以及这暗藏的梅花，都与记载吻合。”
　　织造大人喜不自胜，连声道谢。
　　趁织造大人喜不胜收之时，黄公子对旁边的汝嫣说道：“姑娘可喜欢画？”
　　汝嫣说道：“民女愚钝，只会唱戏。”
　　黄公子说道：“若是姑娘喜欢，本公子便将这画买下来赠于你可好？”
　　汝嫣装作受宠若惊的样子，说道：“万万不可，民女担待不起。”
　　黄公子说道：“切莫当真，戏言而已，只是此戏言非彼戏言。”
　　回程的马车上，气氛有些沉闷。
　　莫萧驾着车，始终没有回头，但汝嫣知道，他听到了正厅里发生的一切。
　　回到烟雨楼，已是黄昏。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紫红色，归鸦点点，飞过屋檐。汝嫣刚下马车，就见莫萧走了过来，低声说道：“夜里我在老地方等你。”
　　她点了点头，心中明白他指的是院子里的那棵老树下。
　　晚膳过后，汝嫣借口散步，独自来到后院。莫萧已经等在那里，月光照耀着他的身影。
　　莫萧说道：“黄公子的话，你怎么看？”莫萧开门见山。
　　汝嫣说道：“他在试探，也在招揽。”
　　莫萧说道：“他很有耐心，比想象的更有耐心。这样的人，一旦决定要得到什么，绝不会轻易放手。”
　　汝嫣知道莫萧说得对，黄公子就像经验丰富的猎手，不急于进攻，而是慢慢布网，等待猎物走入陷阱。
　　月光如水，静静洒在两人身上。听雪轩高处，黄公子凭窗而立，手中拿着一份刚送来的密报。烛光映照着他俊美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倒映着满天寒星，也倒映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