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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规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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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秋意一日深过一日,清晨的薄霜开始出现在瓦檐墙角,运河的水汽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弥漫在石桥巷陌之间。烟雨楼院中那株老树花期已近尾声,残存的香气变得清冷而飘忽,仿佛随时会散入风中,了无痕迹。
晨雾未散,烟雨楼的大门尚未开启,门外青石板路上却已传来不同寻常的声响。不是往日晨起贩夫的叫卖,也不是运河船只往来的桨橹,而是整齐划一的步履声,混着铁器与皮革摩擦的细响,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门外。
周岩披着衣裳,拉开一条门缝,门外站着皂衣衙役,腰佩铁尺,神色肃然。为首的是个面生的书办,穿着半旧不旧的官服,手里拿着文书。
书办说道:“班主李全可在?”
周岩慌忙应声,转身往里跑。不多时,班主李全匆匆赶来,衣带还未系好,脸上已堆起惯常的笑容,说道:“各位官差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书办展开手中文书,清了清嗓子,朗声宣读:“奉江南礼房谕查《礼部则例·乐籍篇》,凡在籍乐户,须赴教化所受礼仪诗书训导,以正心性、明礼义、知廉耻。近察城内各戏班多有疏怠,今特着令重申。烟雨楼在籍伶人,自本月始去正至教化所听候训导。缺席者罚银,多次缺席者停演,累犯者削籍。”
声音在晨雾中回荡,字字如冰珠,砸在青石板上。
班主李全脸上的笑容僵硬,说道:“老朽在江南唱了那么多年戏,从未听过这规矩。”
书办说道:“没听过是因为从前未严查,府尊大人体察民情,欲整饬风化,自然要从这些细处着手。规矩就是规矩,白纸黑字,印鉴俱全。”
班主李全说道:“只是去训导的日子正是堂会多的日子,这一去多日,恐怕会影响戏班的排期。”
书办说道:“那是你的事,朝廷教化,重于私利。几日后是本月首次教化,要在教化所见齐烟雨楼的戏子。少几个罚多少,好自为之。”书办说罢不再多言,领着衙役转身离去。脚步声渐远,留下烟雨楼门前一片沉寂。
薄雾散去,阳光照在烟雨楼斑驳的门板上,却驱不散那股从心底升起的寒意。
早膳时分,饭厅里静得可怕。稀粥的热气袅袅升腾,却无人动筷。戏班子众人围坐在桌旁,面色凝重。连小豆子也捧着碗,不敢出声。
班主李全沉默良久,说道:“你们也都知道了,朝廷要教化。”
秦刚说道:“这是什么狗屁规矩,唱戏的靠的就是嗓子、身段,何必去听那些老酸儒念经?一去多日,还唱什么戏?”
顾清说道:“秦师傅慎言,既是朝廷明令,必有来头。”
秦刚说道:“我看这分明是故意冲咱们来的,什么整饬风化,早不整饬晚不整饬,偏偏这时候整饬。”
班主李全喝止他,说道:“说得对,抗不得。”
他环视众人,目光落在汝嫣身上,又飞快移开,满是复杂的苦涩,说道:“演出排期重新排,尽量避开有堂会的日子,避不开的只能我去磕头赔罪,看能不能改期。日常的戏减场,时间冲突的场次取消。”
饭厅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声音,减场意味着收入锐减。
云裳忽然站起身,声音轻柔却坚定地说道:“不能减场,很多老顾客没事爱来听一出戏,咱们可以精简些,不用全本,只唱折子戏。我们轮着来,去教化所的日子,咱们唱完再去报到。”
汝嫣说道:“师姐说得对,戏不能断。戏若断,人心散。”
班主李全看着她们,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说道:“难为你们了。”
顾清说道:“乐班的人去训导,乐器不能生疏。我会将常用的曲谱精简抄录,大家随身带着,得空便看。指法手法,无琴时可空练。”
众人纷纷点头,沉闷的气氛被这几句话稍稍搅动,生出一丝微弱却顽强的生气。
莫萧听得懂那些规矩条文背后的杀机,这不是江湖恩怨,可以刀来剑往,也不是市井纠纷,可以据理力争。这是朝廷下达的规矩,是自上而下不容分说的碾压。他一身武艺,能击退地痞,能守护一人,却挡不住这一纸轻飘飘的文书。这种无力感,比任何明刀明枪更让他无奈。
排练照常,却透着几分仓皇。
秦刚带着武生们加紧练习,试图将需要长时间磨合的武戏套招,在有限时间内完成。呼喝声依旧响亮,却多了几分急躁。
顾清面前摊着曲谱,笔尖悬停许久,却落不下一个字。窗外几个乐师神色忧虑,低声议论着什么。
云裳拿着一件水蓝色的帔,领口处有些脱线。她说道:“这件《思凡》的帔线松了,我补一下。你莫要太忧心,戏班子起起落落是常事,祖师爷那会兵荒马乱,戏台子都让人砸过,不也撑过来了?”
汝嫣说道:“师姐,你总是这样。好像天塌下来,你也能找到一块地方。”
云裳说道:“不然还能怎么样?哭喊叫骂,规矩便没了?该来的,躲不掉。能做的,就是把眼前能抓住的抓牢。戏服破了,就补。排期乱了,就调。日子难了,就熬。唱戏的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能熬。”
戏班子众人不敢抗命,只能如期聚集在教化所。无人说话,连平日活泼的小学徒也紧闭着嘴,只拿眼睛不安地瞟着班主李全。
教化所门楣上挂着崭新的“敦风化俗所”木牌,青砖高墙,门洞幽深,踏进去便觉光线一暗。
训导的是一位秀才,穿着洗得发白的儒衫,坐在堂上,面前摊开一本边角磨损的《朱子家训》。他眼皮耷拉着,不看台下挤得满满当当的伶人,用毫无起伏的腔调开始诵读:“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声音在空旷的教化所里回荡,台下有站着的,有坐在自带小杌子上的,秦刚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拳头握了又松,顾清垂着眼,指尖无声地敲着工尺谱的节拍,云裳低着头,似乎很专注,汝嫣看见她袖口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捻着线头。
汝嫣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照在她半边脸上。她听着那些“语莫掀唇”,“笑不露齿”的训诫,想起她扮演的杜丽娘,正因“掀唇”倾诉衷肠,“露齿”嫣然一笑,才成了千古传唱的角色。台上台下,两个世界,两套规矩。
秀才念完一段,停顿片刻,掀起眼皮扫了众人一眼,说道:“汝等虽操贱业,亦须知礼义廉耻。平日抛头露面,唱念做打,尤须谨守大防,勿以声色惑人……”
汝嫣又想起云裳在《游园》里演春香,那个活泼俏皮的小丫头。此刻那个鲜活的春香,仿佛被这干巴巴的训诫抽走灵魂。
漫长的训导终于停下,宣布今日至此时,众人从那套紧箍咒般的言辞中回过神来,像解了定身法般鱼贯而出。
重新站在阳光下,众人都有些恍惚。街上的声音显得格外嘈杂鲜活。秦刚低声骂了几句,顾清无奈地摇了摇头,小豆子拉住云裳的衣角,汝嫣望了一眼那幽深的门洞,她知道这样的规矩将如影随形,慢慢勒紧烟雨楼的咽喉。
戏班子众人刚受完教化回到烟雨楼,前院传来一阵骚动,来的是那位眼熟的随从,身后跟着挑夫,担着沉甸甸的礼盒。班主李全正在前厅,面色勉强地应付着。
随从行礼道:“黄公子听闻烟雨楼近来事多,恐诸位劳心劳力,特命小人送来些许薄礼,以示慰问。”
他指挥挑夫打开礼盒,一盒里是各色名贵药材:人参、灵芝、燕窝,码放整齐。一盒是崭新的戏服料子,光是看那光泽,便知是上等的布料。
随从转向闻讯而来的汝嫣,笑容深了几分,说道:“这些料子给姑娘和诸位师傅裁制新戏服用,黄公子说烟雨楼的戏配得上好行头,药材诸位师傅补身子的,望各位保重贵体。”
班主李全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道:“黄公子实在太客气了,如此厚礼,受之有愧。”
随从说道:“言重了,黄公子惜才。”
随从拿出一封素雅的信笺,奉给汝嫣,说道:“这是黄公子给姑娘的信。”
信笺触手温润,带着淡淡的檀香。她展开,上面是黄公子的字迹:“闻姑娘近日劳顿,诸事缠身,甚忧。俗务纷扰,本不该侵姑娘清心、损姑娘玉嗓。此等外物,或可略解烦忧。盼姑娘善自珍摄,保重韶华。艺道精微,需静心体悟,以待来日更高之台。知名不具。”
言辞体贴,关怀备至。字里行间那股居高临下的掌控感,那股将烟雨楼困境轻描淡写归为俗务纷扰的漠然,让汝嫣如芒刺背。
尤其是那句“以待来日更高之台”,他话语中隐隐暗示的地方是她不敢深想的地方。
随从说道:“黄公子还说,若是戏班排演新戏,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
这话听着是承诺,实则是敲打。班主李全只能连连道谢,收下礼盒,把随从送出门外。
礼盒就堆在前厅,像是华丽而沉默的警示。
傍晚,莫萧从武馆回来,听说了白日的事,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两人在老树下碰面,夕阳余晖穿过枝叶,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莫萧问道:“东西退了?”
汝嫣说道:“不敢退。”
莫萧说道:“先是规矩,后是厚礼。软硬兼施,步步紧逼。”
汝嫣说道:“如果有一天,这些所谓的规矩与厚礼逼得我们没有退路该怎么办?”
莫萧听完,沉默了很久。晚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月光初上,落在她忧心忡忡的脸上。
莫萧声音低沉地说道:“我可能保护不了烟雨楼,我能打退混混,能守着你往返听雪轩。但我挡不住官府的文书,挡不住人心的孤立,更挡不住他那样的人,随手布下的天罗地网。”
这话他说得艰难,却坦诚得近乎残忍。汝嫣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莫萧握住她的手,说道:“但是我能保护你,只要我还在这就没人能强迫你做你不愿做的事,去你不愿去的地方。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布网,我们就找网的破绽。他施压,我们就扛。实在扛不住,大不了离开烟雨楼”
汝嫣怔住了,离开烟雨楼,离开这个她穿越而来后找到归属感的地方,离开这些朝夕相处的戏班子里的人,这让她难以接受。
汝嫣说道:“那戏班子里的他们呢?”
莫萧的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线,没有回答。有些问题,没有两全的答案。
夜色渐浓,月华如水。烟雨楼灯火次第亮起,那些华丽的礼盒在烛光下闪烁着绚丽光。他消失在夜色中的挺拔背影,她望着天边那轮渐渐圆满的月亮。